载花船
来自:激情文学网 | 2020年01月28日
从今唤作阳台柳,舞尽春风万万条。
不说惟馨登舟归里,却表席公闻馨已去,满心欢喜。捱至晚间,凑着月色明皎,邀振儒饮酒玩月。杯酌之际,两人说些今古兴亡旧事。将次半酣,席公有心要挑出振儒心腹说话,问道:“前在贵乡,会毕舍亲时,他极赞尊阃词翰典雅流宕。久欲令室人请教,恐俗肠不能领略佳谈,反获摈弃,故尔中止。未识吾兄亦肯不见拒否?”振儒道:“这是毕世兄过雀,内阃虽略识几字,然不过是裙布杜撰,粉谈脂句而已,何敢献丑。”席公道:“兄太谦了,敢问贤阃喜习那种文词,工何著作?”振儒见问,心中暗转,莫不老席有些心照,故来盘问我也,不如索性将心病说明,省得隐瞒,致常常担惊受怕。答道:“先外父存日,苦志钻研,广搜博学,恨无兰玉悉心训导。拙荆吟咏少解大义,经史略窥一斑,恃庇知爱,晚弟不敢欺隐。先父母止生不肖一人,过于爱护,以致幼年失学,举业荒疏,只好老守牖下,食粟而已。因家计单寒,承毕世兄荐列幕下。若凭晚生一身,必致重辱台命,幸藉拙荆少助,勉副大人尊托。”席公道:“近日诸作,果然俱是兰阃手裁的么?薛、谢之下,于今再见矣,佩仰,佩仰!学生不揣,异日欲求觌面,赐一大教,方徵雅谊。”振儒道:“令弟先生数日不会,今日如何不出赐教?”席公道:“有些薄事,已令他返舍去了,是以不及奉陪。”两人又说些世情话儿,气味甚投。
是日席散,振儒归家,对靓娘道:“老席不知怎地知你才华,今日问及,我已将代笔一着,与他讲过。好生惊异,说要改日面教,想还不信果有此事哩。”靓娘闻席公知己有才,喜形于色,假埋怨道:“与你代笔,乃私己所为,怎就说与人知,可不羞耻。他怎么样说,要我面做?”振儒道:“在此相与,日后总然要晓得的,何不先自说明,倒为直捷畅快,且觉大雅。他后边讲要叫夫人当面请教,这也是口头言语,想未必当真。”靓娘笑道:“天下有你这等不图颜面的人。兵道还有位胞弟,想亦在席间的,他闻知此话,可有甚说?”振儒道:“席公乃弟不知为甚,今早回家去了,我竟不知。未曾尽情,觉得理上难去。”靓娘闻惟馨已去,不觉变喜为忧,心甚惊骇,问道:“为何去得如此之速?他令兄可曾说起为着甚事?”振儒道:“老席并不题起,我因不见他陪坐,偶然问及,方知道的。”靓娘无边仰望,忽地成空,万种相思,会期难定,瞒过丈夫,双泪偷垂。
是日席公怀念甚殷,急欲与靓娘相会一面。算得振儒留所,不好去的,必要请他到此,方可识韩,须与夫人讲明才可。进内对陆氏道:“天下有此奇事,我今番竟请了位女幕宾在此,煞是新闻。”陆氏道:“又来好笑,陶生岂是个女身么?又带家小何用,终不然是故要掩人耳目的。”席公道:“不是陶生就系女子,此兄胸无点墨。反是妻子多才,往常文稿,俱出自他手。”陆氏道:“我却不信果有此事。纵是从幼读书,不过习学大概,又不去应科赴举,那有才华反胜男子的?”
席公要把所赠惟馨诗句说出,但这夫人不甚贤哲,恐他吃醋防闲,不便用计。就是惟馨之去,席公在夫人前托以别故,这回怎反剖露?应道:“是陶生亲口所说,谅无虚诳。我也尚有狐疑,明日将你出名,发封请书请他来到衙中,待我面试一篇,方见真实。况同来到今,已是数月,你也从不曾邀来一叙,人家背后岂不说我们没礼?”陆氏道:“一请原不可缺,但他系人家宅眷,你怎好求面试?须要达理,莫得自失体统。”席公道:“我自有一良法,断不妨事。”
次日,席公准备请贴,差女使往靓娘处投下。至期清辰,又送速启。靓娘淡妆素裹,带着小婢梅萼,前来赴宴。这日精神与往时又不相同,有诗为证:目似秋波鬓似云,绣帘深处见红裙。
东风袅袅吹香气,梦里犹闻百和薰。
一揖,立起身来,对靓娘道:“寒薄冷署,致烦鱼轩跋涉远降,实切愧悚。兼是愚夫妇素性疏悚,或有不臻,统望海涵。”靓娘道:“萍根偶逢,深荷二位贤主解衣推食之惠,没世不忘。拙夫短才,责任有亏,求大人台宥。”席公道:“昨闻陶兄尊谕,始知历来佳作,皆出夫人大笔,真是长才直逼史汉,令人仰慕若狂。向因失于不知,未遑候教。”靓娘闻言,微微欲笑,掩口答道:“儿女俚词,闾阎鄙语,良人不自隐讳,妄呈丑拙,谅必见笑大方。”
席公道:“夫人瑶翰,毋论古今闺阁中难乎其匹,即冠盖名流,可与夫人彷佛者亦绝少。学生何缘得聆台诲?今日还有一事相烦,望夫人勿加唐突之嫌,更蒙骨肉之爱。前按台发审私放仓粮人犯一起,学生虽经录过口词,尚未详报。今按君不日回京,单等审语粘卷附送。顷欲过请陶兄,又想必待尊制。学生特亲自相恳,望乞不吝珠玉。”靓娘道:“这系分内应为,怎敢妨命,待返寓草就奉来。”席公道:“特屈少叙,岂有一茶而去之理。总无外人在此,赐教亦不妨事,待学生说明就里,以便夫人措词。该县积粮二千八百余石,为仓吏文瑞所诱,擅违上台批禁,私借民间。本官已经离任,今逋欠不吐,律应追拟。如此情事,乞夫人慨允。”说完,命使女捧出笔墨纸砚,立请落笔。
靓娘知不可却,本有心待逞弄才华,不假思索,举笔立写道:仓庾粮储,本资城守。前县设积二千八百余石,可谓能有备矣。夫何仓吏文瑞,煽惑本官,出陈易新。而本官为奸所售,是未知青苗之法,自古不善也。上台洞悉情弊,批驳禁止,果有邑烂而示之扬晒,诚为万世法程。无奈其贪图蠹耗,弁髦宪纪,致本官出借民间,强半馆衙役之腹,稽核簿书,约共有若干石。夫人易与乐借,难与虑偿。及至追呼,卒成逋赋。矧在衙役借时,犹取之外府,业已视如己物也。本以为惠,反以为害。庾积既空,城守何赖?以今海寇纵横,脱有不虞,如瑞者其罪可胜诛哉?第前县印簿有证,姑从未减,拟坐赎配之料。其借出谷石,人存者照数比追,人亡者责令赔补。是使知仓诸毋侵,国法不贷,后之为庾吏者,有所儆戒也。
靓娘做就,令梅萼递送观瞻,带笑低声道:“拙作污目,更恐未当肯綮耳。”席公接过,口诵一遍,道:“笔力雄劲,才思迅发,令人读之,直欲退避三舍,鄙人何幸得沐余光。”靓娘道:“弄斧班门,望勿哂笑为幸。”席公又把靓娘瞟上几眼,见笑容可掬,尽多自负之态。寻思道:“此妇可诱而致也,但未可躁急耳。想来不调虎离山,怎得鸾凰入网?”再转门看陆氏时,面上甚有怒色,乃暂辞退出。靓娘所坐之处,与席公卧室相连,止隔夹板一道,门却另开在后。席公悄入房中,窃听靓娘谈吐。
陆氏相陪,午膳已过。靓娘独坐槛外,观玩盆花。席公走近窗前,高声自语道:“骏马驼痴,巧妻伴拙,信有之矣。可怜虚掷韶光耳!”靓娘闻得,知此言为己而发,但长叹一声,不出片语。陆氏微有听闻,忙走至天井中来。靓娘旋即就坐,又与陆氏说些家门往昔豪华,今一旦飘残,宛然一梦。谈吐中间,尽多扼腕。席公听了,实为矜悯。接话未几,酒筵已备。靓娘底事关心,闷闷昏昏,食不下咽。勉尽主人情谊,饮过数杯,起身相辞。陆氏见丈夫与靓娘有些眼去眉来,言三语四,竟不挽留。
靓娘先谢过了陆氏夫人,再请席公言谢。席公道:“蒙夫人枉至,实切简亵,又费清思,愚夫妇反深罪歉。”靓娘道:“诗云:‘既醉以酒,既饱以德。’”当敬为大人诵之,何反言慢?”席公道:“学生更有一事相烦陶兄,祈夫人转致。按君复命,深辱过奖。前备有礼物,欲着承差赍去,奈此辈一无身家可托。原欲令舍弟同往,奈他又有别务,已泛归棹。愚意欲借重陶兄一往,奔走之劳,学生另有相酬,未审夫人以为可否?”靓娘道:“敢不一听指挥。但拙夫愚戆,恐有疏失,且敝寓乏人,或求别委。”席公道:“只烦陶兄于途次监押去差,到省后一应事体,俱系承差料理,不用陶兄费心。夫人在寓,或有案牍之事,着女奴细陈款曲。若嫌寂静,再遣婢女至贵寓陪侍何如?”靓娘道:“但未知何日准行?”席公道:“已定明日矣。”靓娘道:“归当与拙夫言之,令其效力便了。”临行四目顾盼,尽多留恋。席公暗自关心,靓娘含愁返室。
振儒笑问道:“敢问此席为何而设?”靓娘道:“知是为何?昨日多蒙鼎荐,特邀试笔。”振儒道:“原来做些什么,倒是这般的好,何须又要我在内传消寄息。”靓娘道:“兵尊要你明早押承差上省,送按院赆礼。我再四推辞,他必于不允。可收拾铺陈,代他一往。”振儒道:“他总之为笔札俱由你出,我在此甚是空闲,故要我去。只是你孤寂一身,梅萼幼小,如何消遣。”靓娘道:“他说叫丫鬟进来陪伴哩。”振儒道:“这是必于要行的了,只忧你夜间衾枕单寒怎处?”靓娘道:“你在家也不见怎样热闹,提他做甚!”靓娘因想席公日间光景,无限伤心,沉嘿不语,凄凄惶惶,竟自上床宿歇。振儒因来日远行,未免又要缠着靓娘如此如此,靓娘也直受无辞。
次早,席公先唤到承差,然后接出振儒,把礼物启柬,并未完文卷,一一交与承差。着落停妥,再拨健捕二名护送。一起四人,别过登程不题。
却说席公瞒着夫人,寻些珍奇首饰,异巧绸纱,叫过婢女春燕,附耳道:“陶相公今日往省,着你去相伴他娘子。我意中久欲图他,恨无门路,幸遇这个机会。你若助我成得此事,当收你为妾。”春燕瞅席公一眼道:“前番被你强逼不过,一时顺从。不料奶奶知了,受那几次打骂,你也不得干净。如今又要我别谋人家妇女,万一走漏消息,吹风在奶奶耳朵里去,我寻死尚且少迟,还说什么妻妾。奶奶打骂起来,你何曾敢透透气儿,如今倒会说这大话!”席公道:“下次我升迁别地,不带他去。那时把你抬举,无人管辖,可不畅快?”春燕道:“须要今日说过,莫要他日忘了。”席公道:“自然不忘。这里有首饰数件,绸纱几疋,你与我拿去送他,说我多多致意。”春燕道:“首饰也与我一两件儿,单单只送别人。”席公道:“我改日另置与你,这是奶奶处拿来的,恐他认得。”春燕道:“你偷奶奶首饰,送与心上之人,日后查起,不要扳出我来。”席公把春燕一推道:“作速往陶家去,休得只顾胡说。”春燕道:“去不致紧要,倘奶奶叫唤呢?”席公道:“我已与他说过的了,不然你再去对他讲一声,但手中物件不可露与他看。”春燕道:“你且放着,等我去了来拿。”
春燕走见陆氏道:“老爷着我去陪那陶家娘子,问过奶奶,还是去不去?”陆氏见问,变下脸来,竟不开口。停了许久,道:“你去是去,何消问我?昨日那两个没廉耻的,在我面前做了一日肉麻光景。若是干些什么不伶不俐事情,你不来通报,休想再见我面!”春燕答应一声,出见席公道:“你把那风流意兴且高高打叠着,奶奶看出你每昨日做作,适间着我用心防范,言语来得非常凶恶。我想倒也好笑,一个托做牵头,一个又差充巡察,叫我依着谁好?罢,罢,宁可依巡察的罢,那主儿不是好惹的。”席公道:“你不怕我么?我发起狠来,比那人还利害十倍。一世只不与你配头,强如朝捶暮打。虽是这等说,还央及你用心帮扶,从来巡察人做牵头,再不败露的。”春燕道:“且看你造化。”
拿了东西,见靓娘道:“老爷多多拜上夫人。昨甚简慢,刻下偶觅得饰币几种,少助妆台不时之需,求夫人笑纳。但是家奶奶前不可谈及。”靓娘道:“屡蒙你家老爷明德,却之恐涉不恭,受则又增愧赧。宁冒不恭之罪,怎好迭叨隆渥?”春燕道:“老爷分付必要夫人受的,恐往返倒觉不雅。”靓娘道:“既是姐姐恁般说时,权收下了,尚容图报。”靓娘叫春燕坐下,命梅萼烹茶来吃。两人在房,谈些张长李短。
席公嘱付春燕去后,即思走来砑光,又恐陆氏寻问。捱至饭后,探得陆氏午睡,双足不由禁止,一直闯入书厅。梅萼遇见,不报主母,连忙回道:“我家相公不在,老爷在甚话讲,待我传进。”席公道:“你幼小不知事,我有紧切行移,要你夫人落笔。”靓娘正同春燕在房,知席公来到,喝开梅萼,特请进见。
两人对坐下了,靓娘道:“嘉惠迭承,施之者不厌其繁,只受者实深惭悚耳。又恐有辱恩旨,不敢不对使拜登,俟图衔结之报。”席公道:“寸丝表芹,何足挂齿,兹有切务赎烦。近因海氛不靖,征剿为艰,今蒙抚按两台,发下公文,仰各道移檄招抚。不佞才疏,特求夫人佳作。”靓娘更无别辞,命梅萼煎茶待客,自去拂拭几案,摊开纸来,展毫待做。席公走近靓娘身边,拿墨在手,去砚上磨起,笑道:“往日有陶兄磨墨,夫人便于构思。今陶兄远出,学生作代。”靓娘亦含笑道:“不烦大人费神,待草就送出为便。”席公道:“一纸待伏千夫,实系重大之举,中间或有商酌,必面候落成方妥。”
席公与靓娘两躯相并,意乱心遥况春燕又将梅萼拨出外厢,讨火煎茶。自恐碍他们作事,也走出园中顽耍,就便观风去了。席公明欺他室内无人,又在矮檐之下,且靓娘语动,俨然首肯。遂大着胆子,等靓娘坐着,正待下笔,走近一步,急捧粉颈,布去亲嘴。靓娘出于不意,已一接唇,忙把身挣起道:“不可伤了雅道!”席公索性一脚把靓娘坐椅踢开,全身接定道:“自古才流谁不为此,卒成千古佳谈。夫人既擅绣肠,兼美丰姿,堪恨谬为狂狙所得,此生几不见闻。况人生能有几时,渐见衰老,倏一衰落,竟与草木同朽腐矣。岂不负绝世之才,辜迈俗之色耶?不佞正夫人知己耳,峻拒何为?”靓娘笑而不答,把手中毫笔弃于地下,仅以两手推拒。
席公正将靓娘用力抱起,欲至卧房去衣交合,忽见春燕急奔至道:“奶奶来矣,这事决撒了也!”急得席公无地藏身,又不可出外,一霎时没了主意,慌慌钻入靓娘卧床之下,伏而不动。靓娘把罗帐垂下遮好,整顿衣衿,正色危坐,拾起适间所掷之笔,提着做稿。春燕斜靠桌旁,托腮而看。果然陆氏悄悄走入,靓娘站起见礼,致谢昨日筵宴。陆氏问道:“夫人在此写些甚么?”靓娘道:“顷蒙大人分付,要草抚盗檄文,故尔起稿。”陆氏道:“拙夫而今何在?”靓娘道:“说明情实,即回衙去矣。”陆氏坐定,直待梅萼取火来烹茶吃了,又把眼四处瞧着,方才动身。别过靓娘,又叫出春燕问道:“陶家那丫鬟说老爷在他寓中,今藏在何处?”春燕道:“老爷适间为要做什么稿,故此到来,所以陶夫人叫梅萼取火,立着说得几句话就出外了。若有余事,怎敢不走报奶奶?”陆氏道:“他丈夫刚是今日出门,巧巧就有什么稿做。别时不来,偏要等我睡着。我知道你每通同作弊,只要做得干净,莫被我拿住,方见手段。且存那淫妇体面,不去搜他。若稍见形影,管教你这辈淫娼都断送我手!”喃喃呐呐,骂着去了。
春燕看陆氏走远,飞身入房。见席公已从床下趴出,带着满身灰尘,又与靓娘搂搂抱抱,定要求欢。春燕道:“你每还在此戏耍,这事甚是不妙。奶奶胸中各事透明,只因遇不着老爷,无言而去,还骂我们通同作弊。这次出外寻不见老爷,或又蓦然到此,各处一搜,必然败露。那时弄得狼狼藉藉,成何规矩?我比你二人分外要受荼毒,却为何来?老爷可速往川堂鬼混片时,或书办房里讲些闲话,且掩饰过了,下次再图会期。”席公有些胆战,一团高兴已撇入东洋大海,溜身往外急走。春燕道:“且慢着,衣上尘土等我替你刮了去。设若奶奶截住要路,你公然撞出,岂不自递供状?待我先瞧瞧来。”席公待春燕整刷衣冠洁净,潜匿园中幽隐处所。春燕先往观望,不遇陆氏,忙招席公出外,却遇梅萼又从外来,春燕问道:“可见我家奶奶么?”梅萼道:“往川堂去了。”春燕悄对席公道:“今日局面不好,倘或少间发动之时,你千万不可口松,漏了消息,我是断然不吐半字的。”这春燕心里好似十五个吊桶打水,七上八落,不如吉凶祸福。同了梅萼,齐入花厅,紧紧把门闭上。
席公一溜烟,竟进书房坐着。强耐心惊,向案上拿了一本书在手中翻阅,要等陆氏来看,说他静心观览,并无他事之意。那知书中却好夹着靓娘与惟馨的花笺二幅,偶然翻出,触动情肠。忘其所以,呆呆念个不了,还手舞足蹈,显出那得意之象。刚凑陆氏寻来,远远觑见模样,知必有故。蹑足悄至席公身后,见玩味花笺,欣然自乐。仔细看时,见花笺前面是数行情书,后面写靓娘名姓,又有“大词宗席太学文坛”在上。这陆氏虽识几字,却是不通文墨的妒妇,知道内里什么称呼辩别?见有一个“席”字,竟说靓娘与丈夫的。斗着是日满肚疑心,正在捱缉之际,这可不是获着证见了?疾然伸手抢来扯得粉碎,嚷道:“干得好营生,请得好西席!那不修边幅的骚妇,上门寻汉,固不足道。亏你做了正四品官员,不图清节,不畏简书,做此勾当,何以治民?何以辖下?你两人既是女爱男贪,不若竟做了夫妻,与我离书一纸,不则除死方休!”嚎啕大哭,倒地跌跳。
席公被抢去花笺,回过头来,见是夫人,惊得面如土色。毁坏花笺,看了不禁心碎,又不好来抢,气得两眼突出,四肢如冰,敢怒而不敢言。直至哭骂不已,逼写休书,不觉怒从心起,骂道:“天下有这样泼妇,绝无一些影响,恶口将人诬蔑。陶兄回日知之,教我怎样相见?况那娘子贞贤清白,才品纯懿,岂如你之泼悍性成,鸱鸮形径!”陆氏哭骂道:“你这该死忘八,今日为那淫妇,毒骂发妻,还将他比作广寒仙女。罢罢,你也休想做官,我也不望再活,去与那淫妇拼命了罢。”披头散发,带骂带啼,飞抢出门。
席公见陆氏要去与靓娘厮闹,非常着急,也赶到门外,一手扯祝陆氏就将头撞入丈夫胸膛,席公也揪定妻子衣衿不放,夫妇二人,扭做一团,结成一块。这场好打,但见:拳声毕剥,泪点淋漓。衣衫扯破,似露后芭蕉;须发蓬松,如狱中饿鬼。跌来打去,俨然正月滚毬灯;趴上扑下,好像顽童跳疙瘩。这壁厢拼命争强,不管打破醋缸;那壁厢着意支吾,早已扫完淫兴。衙门权作战场,夫妻变为敌国。席公已倒葡萄架,夫人跌绽粉红莲。
夫妇二人打勾多时,谁敢近前相劝,直至力倦筋疲,方各休兵罢战。席公脸上被陆氏手指抓得粉破,出衙见人不得,只推有病,不出视事。侍婢将主母扶至楼中,大哭一场,悬梁自缢。侍婢救醒,席公默坐书房,佯为不闻。
春燕自送出主翁,放心不下,正来探听动静。遇两个毒打难开,唬个倒退,闪在幽隐之处。等得陆氏上楼,不相波及,略觉放下心肠。悄入席公室中,问道:“奶奶毕竟撞破了么?”席公道:“总是疑心,不曾撞破。我恼他出言不逊,屡屡欺凌,故把个辣手与他,做一榜样。”春燕道:“你今日发此大狠,果是千载奇逢,绝无仅有之事,我等还略有靠傍。”席公道:“所说之事,千万用心。我今夜不上楼睡,待人静后过那边来,你可准备接应。”春燕道:“陶家娘子初时像有俯从之心,今因奶奶势头暴戾,恐有意外之虞,说候他相公转来,要辞了归家。你还想去撩拨,只怕未必肯就。看你尊脸添这许多五色伤痕,兴只不衰,竟要算个豪杰。”
春燕调笑正浓,忽听陆氏在楼中喊叫道:“着两个丫鬟到园中去拿春燕那贱婢来,待我细细赏他勾引的功劳。”众丫鬟答应一声。春燕舌尖伸了缩不得,抱头鼠窜。席公扯住道:“说的不要忘了。”春燕那里来听,就似田单救即墨的火牛一般,往前乱奔。这里丫鬟奉陆氏之命,果要去拿,被席公喝骂住了。
春燕抢到花园,不敢进靓娘寓中。在花草丛杂,颓垣断壁之下,捱至将晚,才敢露形。同靓娘坐有更余,方见内边拿出夜膳。春燕问道:“怎这时候才有晚膳?”文通道:“奶奶叫厨下人去分付了,不许拿来。是我到老爷处透个风儿,要夹打厨下之人,有些极了,慌叫我搬来的。”靓娘亦觉没情没绪,胡乱吃些,梅萼收去自吃。春燕待文通拿盘盏去后,对靓娘道:“我家奶奶太凶狠些!老爷因念夫妇之情,凡事相让。今日也发起性来,打得满身青肿,独坐楼上,寻死觅活。老爷也绝不睬他,煞尽风景,可不是自取之祸?”靓娘道:“我以清洁之身,被你老爷无端挑逗。今日受此冷淡,却甚来由?”春燕瞧梅萼不在,低声道:“不是我说骗夫人,老爷委实万分仰慕。或肯屈就,岂但奶奶不敢奈何,合衙之人,俱小心趋奉。便是相公回来,谁敢露出半字?若还执意不允,除非开交。外人不明细底,闻与东家主母不合,必然疑有暧味。那时便决东海之水,也难洗清白。”
二人相对而讲,忽见灯光影里站着个长大汉子,俱吓一跳。抬头一看,知是席公。春燕道:“你也性急得紧,便等夜深人静,也不为迟。惹着那人,又来拨草寻蛇怎处?”席公道:“我已将总门锁好。恶妇叫身上疼痛,睡多时矣。”席公向春燕丢个眼色,春燕正将出外,不妨梅萼跑至,扯住席公道:“老爷夜半三更到此何干?就做我相公自在家里,也要存个内外。今直入内房,外人知了,岂不丧尽相公家声?虽然穷困,来做幕客,也是名宦子孙,非比以下世裔。老爷请回,勿取轻贱。”席公无言可答。靓娘喝道:“休要花言巧语,快出外去。”梅萼道:“怎说小奴花言?这是主母一生节操攸关,并陶氏历传家风所系,若一蹉跌,即难挽回。”靓娘要近前来打,春燕忙拉出梅萼,至外房同卧。梅萼只是哭跳,那里肯祝约到二鼓,被春燕窝盘不过,方去睡了。
席公掩上房门,捧定靓娘求欢。靓娘道:“尊夫人以蛇蝎之心,助成奇妒。日间毫无实事,尚被恶口伤残,今或奉命,勉效双鹣,则妾更不知死所矣。伏乞大人谅之。”席公道:“有不佞在此,夫人但请放心。凭那妒妇恶如罗刹,毒比蜂虿,自力能制之,断不令夫人折挫。夜将半矣,早赴阳台可也。”靓娘尚要做势拿班,被席公用强抱祝正是:欲从鸾凤好,先试虎狼威。
未知靓娘毕竟从否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四回 听私谋扫除花阵
莫打南来雁,从他向北飞。
打时双打取,莫遣两分离。
却说席公将靓娘抱至房中,放翻床上,以身压定,偷手解衣。靓娘气喘吁吁,动身不得,才穴之中,已为席公淫具所触,心知不能挽回,抽出两手,搂定席公,以示珍惜之意。席公喜出望外,着意抽提。有诗为证:名花开及时,一任情郎采。
同心好护持,莫被狂风摆。
象床之上,交锋良久。刚在毕事,只听得私衙之中,人言嘈杂,哭声悠扬,又擂鼓般打那所锁总门。席公与靓娘又疑陆氏打来,急在隔房叫起春燕,往外探听。去不多时,急入叫道:“老爷不好了,奶奶自缢身死哩。”席公闻言,浑身打颤,令春燕相陪靓娘,自己披衣出外。开了总门,但见众妇女一齐对着哭道:“奶奶吊死在楼,老爷须作速传医救治。”席公跑上楼中看时,见陆氏已解下在床,丫鬟守定哭泣。席公向身间一摸,如冰之冷,又如铁之硬,叫齐在衙男妇大小道:“奶奶今日为些小事与我合气,不意短见寻死,已是没救的了。你们不可在外胡讲一字,不遵约束,必重处至死!”众人齐声答应。
席公命两个丫头守尸,家人传梆,着守宿人唤进禅僧二人,念倒头经卷,阴阳生一名,批看丧幡。天明取料合造棺木,又到布行取各色布疋,唤了裁衣,制造入殓衣衾。诸事俱齐,大殓已毕,三日开丧,假称暴疾而亡。大小官员,绅衿耆老,俱来吊奠。一七之期,将柩出在廓外大悲庵里。
席公白日料理丧务,夜间即至靓娘处同宿,云雨情浓,死生愿足。春燕无刻不催促席公,收作偏房。席公不忘前言,也要暂立一人代主中溃毕殡之日,却好是个吉期。晚间寻出陆氏衣裙首饰,与春燕穿插好了,参拜祖宗天地,收为侧室。衙中之人,改称二奶奶,一应权柄,俱入春燕之手。与靓娘结为姐妹,誓死不忘。席公两处轮番陪宿,春燕因要得主翁欢心,百事将顺。常常三人同睡一床,二女一男,互相淫戏。
梅萼终日只是哭泣,思念主人,不知何日回衙。席公每与春燕暗议,惟恐振儒返棹,既必隔绝欢心,复恐看破私交,须要预为之地。春燕道:“你以森严宪纪,且掌兵权。岂难毙一孱弱书生,何必终朝忧戚?”席公道:“除是此计,才得永谐鱼水。”
也是振儒命之不齐,并众人恶贯盈满。席公无事升堂,缉捕人员获到谋逆人犯,共一十二名,俱投在陈友谅名下,各授伪职。并获已填官衔名姓龙札一十二张,未填龙札五张,旗印统炮等件。席公逐名究问,一一承招。细将伪札研看,忽猛省道:“吾计成矣。”叫把一干人犯监候,一应违禁器物贮库解京,止将伪札收入私衙,击鼓退堂。到书房中把空头札付上,竟将振儒名姓填好,又填个监军御史官衔。叫该房做成案卷,提笔批于卷尾道:据捕员殷荣等,获到逆党一十二名,并违禁扎印各物。依律论之,叛形既具,禁物现存,且经庭谳供明,罪有不赦。所当即时处决,无容再议者。但党羽实繁有徒,不急锄之,必致滋蔓,且其中不无首从。仰泉州府从公虚心详掬,毋纵真盗,毋扰平民。尚有在逃伪扎监军官陶臣,系贼渠魁,法难轻纵,致酿后衅。该府速缉正法,一并研究,分别定罪,速取招详缴。
札付案卷,一并贮入官封,仍仰捕人连各犯押去。又自写摧提犒劳标兵钱粮批文一张,将腐乾刻成假关防,故比真的略宽大些。内外用好,再写书一封,令人迎上省去,送与振儒。差人在途间相遇,交与书札批文。振儒拆书,上写道:违教旬余,殊殷想慕。不识省中事已就绪否?日来敝署荒落,致茂草盈庭,飞尘积案。但四郊多垒,即欲提一旅以靖萑苻。第泉郡守犒兵之需,累季未解,烦驾迂道一往,立促登途,并为监押,行旌望即言旋。因出师在迩,署乏主者,摧批一角,祈检收。承役不必同往,或留健捕一名,以供驱策可耳。余不荆名单具振儒与承差分路,一回漳州,一往泉州。承差到衙,覆了省下之命。席公问得振儒已去催粮,心下私喜:“必中我计。”在靓娘之前绝不谈及。
振儒行至泉州,向府衙左侧寻个客寓安下。次日早堂,叫健步去投公文。那知府宇文融,孝廉出身,吏治虽不公平,听讼还略明白。这日坐堂,收了巡道来文,当堂拆看,却是提犒兵饷银的。知府道:“犒饷已俱解发了,怎又来提?”叫户房书吏查册,果系解完。问健步道:“你是道爷衙中什么样人?犒兵饷银俱早早解过,现存批回,怎又来此?”
振儒问健捕道:“怎把你锁着?”健捕道:“我也不知,如今来拿相公哩。”皂快把铁链套入振儒颈中,锁了扯着便走。振儒喊道:“我是上司差来的,有甚级故,说明好走!”皂快道:“你自堂上去说。”不容分剖,将振儒拿到府衙,丹墀跪下。皂快上去消了签。
知府问道:“你就是陶臣么?”振儒应道:“是。”知府冷笑道:“好一个大胆奴才!你合党谋叛,已被拿住一十二名,并各色器械。伪扎之中,查出姓名,已授陈友谅监军御史伪职,正在坊厢捱缉。你还道机谋未败,又假充巡道差官,私造印信,来此诓冒钱粮。还有羽翼窝主,可速速招来,免加刑法!”
振儒恰在心慌,忽听此语,不知来由,放声大哭道:“老爷在上,小人并不知什么叛逆情由。念小人系浙江处州府人氏,父为本朝国子监司业,因居官以清操自守,亡后家事单寒。小人不善治生,幸本府毕太守曾在先人门下,荐与席道爷做个西席,原是有事所托的。目今按院回京,托同承差往送礼物。归途又与他差人,拿书札一封与小的,相托赴爷台处投送批文,催提犒兵银两。怎晓有此奇祸?望青天鉴察!”
知府道:“你还强辩?毋论此项饷银本府久已解足,你那来批又关防新旧大小相悬,的系私刻。况伪札之上,现有你官职姓氏。就是这宗案卷,也从兵道发下。还在本府跟前,讲称西席!”叫衙役选头号夹棍,把二贼用力夹了。振儒被夹,昏晕于地,健捕只是叫怪。衙役把水喷在振儒身上,揪住头发,渐渐醒来,哀叫道:“求老爷宽刑,小的愿招。”知府道:“俱放了夹棍。”振儒又哀哀哭道:“求老爷作主,小的实是冤枉,现有道爷书札可证。若爷爷不信,提那一十二人面质,或系同名同姓。若果扳扯小的,这是前生冤业,虽死无恨!”知府道:“你印信可假,书札岂不可假?何足为凭!提出逆党对明,看你再有甚掩饰。”拿签叫皂快到狱中,吊出各犯听审,把振儒带近案桌,背着外边跪下。
皂快高叫道:“犯人一十二名带到!”知府道:“叫一人上来,余俱远远跪着。”内中有一长大汉子,挺身至卷棚下跪倒。知府道:“你叫甚名字?”那人道:“犯人名唤岑光。”知府道:“你每当圣主乘乾,怎不共享太平之乐,自取灭亡之祸?”岑光道:“这是犯人们识见不定,自干法纪,原是引颈受戮囗。”知府道:“还有伪札填注监军陶臣,他乃何处人氏?”岑光道:“小的们被获之日,原拼一死,断不昧心以陷良善。共事之人,实无陶姓者在内。就是札付,当日共给,计二十张。小人等一十二名现在,还有三人,系廷邵二郡人氏,前日往豫章面驾去了,札付存他处。尚余空札五张。这不是徒流刺杖的罪名,犯人怎肯妄害平白,取天下人耻笑?”知储再叫几人上来问时,却又口词无二。想得其中必然有些委曲,叫把各犯收监,定期另审。又传谕狱中禁卒,将新犯二名,另囚一处,给以饮食,用心看视。振儒足被夹伤,哭哭啼啼,睡在牢中,时刻忆念妻子,泪眼不干。
宇文知府做成一角文书,申详到道。内边说:“陶臣亲赍台批赴府,因验印信不符,伪札有据,已加重刑审究。不特本犯称冤,即各逆俱为诉屈,伏乞明示施行。”席公接得,批得:逆恶陶臣,既受伪职,复假本道印票,冒徵国饷,据律死有余辜。何以羽党饰词,致欲少宽三尺?仰府速为审确定罪缴。
宇文知府看了批词,道:“陶臣之罪,不可逃矣!以我论之,必有隐情,且从容再审罢。”
席公等三人情好日笃,自批驳知府来文之后,料得振儒必无生理。将靓娘移入私衙,只要待振儒一死,纳为正室。那防每日晚间,陆氏鬼魂颈系长绳,舌吐于外,抛沙打瓦,只在卧楼作炒。刚遇三人对垒时候走出,拽被摇床,把席公等惊个半死,仍至书厅作寓。连春燕也从长在外卧起,不敢进内。屡设斋醮,绝无响应。渐至夕阳未下,辄便现形。席公差人到广信府龙虎山天师府里,求了几张符籙来,满处张挂,略觉宁静。
一日午后,春燕在外,席公定要与靓娘交合。云雨已完,互相搂定,坐着闲说。靓娘说:“吾家蠢物,去有月余,恐归期不远矣。”席公笑道:“正早,还在未卜。”靓娘道:“可有甚音耗么?”席公道:“我久知一信,欲对你说,恐生烦恼,故不吐露。今既谈及,说与你知。陶兄前赴省中,不干正务,背却承差,揽入一伙贼党。如今事发,被泉州府捕人擒住,现禁彼处牢狱。太守闻系我西宾,不致加刑,恐亦未即释回。若别事诛连,我便好行文放免,今属叛逆,嫌疑之间,殊为费手。”靓娘道:“如此愚流,又生狂悖,自作之孽,任他领受,烦恼何益?”
梅萼听了,不禁苦痛,待席公去后,嚎啕痛哭,拜倒于地,道:“奴虽幼小,望主母俯听一言。昔先老爷以宗祧之重寄之相公,相公复以苹蘩之任托之主母,事孰大焉。吾相公不幸生而騃戆,然与主母结发恩情,百年好合,直从宿世修来,岂同浪配!纵是家道艰难,实非主人不才,遗弃主母,私行败坏。止缘先老爷廉正自操,囊无存积,盖先老爷素心欲以清白贻子孙耳!主母反因此蓄怨,视亲若仇,爱昵异姓,切不取也!相公才短营生,安解助逆?必是席奴设谋渔色,从中构陷。望主母力存先老爷家规,收拾衷肠,要席公差人早寻相公还衙,回归故土,卒此余年。梅萼弱稚无能,自誓死以报主德!”
靓娘亦假堕泪道:“你且起来,听我数语。古来‘妇女之道,从一而终’。又云‘言不及外,衣不露里’。我非痴愚,岂无愧耻?今世业沦夷,饥寒涉及,男子当挺身营谋,以绍祖志。你相公反生退缩,取给女流,又轻信远行,致妻儿落人彀中。我岂不欲觅他回来,朝夕相守?身伴止你一人,更无以下可供驱使。昔文姬被俘,昭君远嫁,岂愿为之,实不幸也!”
梅萼道:“主母差矣!昔王嫱以失赂被谗,远归沙漠,守节自尽,今有余荣。蔡琰因世乱见掳,无刻忘家,得汉使礼赎,弃子而归,世作佳话。今主母自蹈淫奔,甘心弃旧,直与待月崔莺,当垆卓氏同一辙耳!然崔未字人,卓氏孀居,较之主母背弃相公者,更自不同,何得以昔人为口舌乎?梅萼弱小无知,亦不敢与主母争辩,惟求以相公在念,故国铭心。先老爷虽在九泉,谅必知感明德!”靓娘道:“席爷再来,我当托之访回,全你义气便是。”
至晚,席公、靓娘、春燕共宿牙床,齐登巫峡。先从靓娘干起,春燕记数。百回放开靓娘,再干春燕,却是靓娘记数。百合一周,轮流取乐。得意之极,声溢于外。梅萼不睡,蹑足悄在床后,窃听三人言词。骤闻淫声颤语,不禁忿恨,毛发尽竖,忍而不动。狂有二更,方才毕事。
靓娘道:“痴蠢下流,妄有此举,致被羁禁。望你推爱保全,救他回归,方见高雅。”席公道:“你还想他做甚?以你才貌,应归国士。我若得之,贮以金屋,不为侈也。当年错配此人,千秋遗恨。今幸自取败亡,刑祸及身。正宜趁此机会,弃若敝履,与不肖盘桓岁月。我虽愚拙,亦解吟咏。花月之下,二人杯酒谈心,搦毫赌胜,夜则锦帐欢娱。俗情不累,宁不快欤?当日于归之时,已一失矣,今日岂可再失,自贻之戚耶?若论长策,明晨差人密往泉州,命府中狱吏绝他性命。拔茅去根,大事就矣!尔尚恋恋何为?”春燕道:“自主母殂后,妾叨小星之列,中馈尚虚。今蒙夫人爱如骨肉,义重丘山,正当弃白屋而就朱门,撇单寒以从豪贵。况古人有云:‘人无百岁期,欢乐贵及时。’夫人赋性聪敏,岂独昧此乎?”靓娘道:“蒙你二人主见如此,我也不能自持,听你每所为,但异日莫使妾有白头之叹!”席公道:“苟有负心,身首异处!”
梅萼听到此语,火从心起,隐纳不住,偷至外室,泪如雨下,暗哭道:“我主人之命休矣!陶氏一脉从今永斩!枯骨远抛异域,世无归期。今日惟我此异变,三尺弱女,救援不能,可不哀哉?曾闻义犬尚知救主,飞雀亦解报恩。我固孱躯,居然人类,安忍坐视其死,亦作岁心人耶?咳,我主母甘作淫娼,忘情夫主,于义绝矣,岂我主母!若明晨差人一出,则我相公无救矣!我当奋力剪除诸凶,少伸报主之私,兼留陶氏一线之脉。事之不济,虽死无憾!”言讫,哭倒于地。
昏昧中闻妇人声音道:“你有救主之心,必须除此三恶。抽斗内有刺刀一把,快去取来,我当助汝刺死三恶,你主之冤可雪矣!”梅萼听了,忙起身向抽斗内一摸,果然刺刀一把。遂望空一拜道:“仗先老爷冥中保佑,表我小奴寸衷!”
于是悄至床前,正值月光清明,映着床中,甚是明白。梅萼揭帐觑定三人,狂乱神昏,鼾齁熟睡。靓娘在外,席公居中,春燕在里。梅萼举起尖刀,看定靓娘咽喉用力一刺,随手拔出刺入席公喉中。两人痛极,在床跌跳。梅萼爬上床,压在二人身上,早将春燕惊醒,正探起半身来看,被梅萼就势向心窝刺去,却好正着,倒在床中,动弹不得,口内尚呜呜有声。梅萼又拔出刀头,向喉间一下,霎时三命皆倾,似有神助。梅萼恐身衣污血,跳离床中,把刀指定死尸道:“你三人自恃智巧超群,风流出众,今日亦死我小奴之手!何不逞些智巧,再作风流耶?”将刺刀拭净血痕,密密藏过。
挨到天明,奔向席公衙内,号啕大哭,报道:“不知何人,从那处入来,将你家老爷与二奶奶,并我主母,俱杀死了!”阖家大小,尽吃一惊,忙问道:“杀在何处?”梅萼道:“在我们寓所。”一齐哄至花厅观看,见席公与靓娘、春燕三人,一床并头睡着,喉中被刺而死,春燕心口被伤。衙中人等没有主张,只是哭得振吟。吏役问知,飞报各处衙门,府县亲自到道看验,俱道:“必是与陶家妻子相交,陶生不愤,央请刺客杀伤自无疑了!”因问陶生如今何往,书吏禀道:“因通贼党,又假道爷信牌往泉州府冒提犒兵饷银,已被拿住,监禁在狱。”府县道:“这泌别究的了,死由陶贼是确!他既与贼通谋,虽身在囹圄,自有党腹代为行刺。”叫席公家属与三尸穿好衣服,各自抬开,准备棺木收殓。一面申文抚按,一面行文泉州府,从重拟振儒罪犯。问得席公尚有亲弟在家,星夜差人往接。府县官把衙中什物,封记上册,待亲弟至日交发。
不说席公衙中慌乱,再表梅萼,乘众人不意中走离衙署,沿门求乞,径至泉州府内,打听主人下落。闻禁狱中,漳州文书刚到,尚未提审。梅萼向人家讨得些钱钞,到狱门恳求禁卒,始放入去。见了主人,痛哭昏晕。振儒亦泪雨如珠,问道:“你如何得到这里,主母无恙否?”梅萼看得四下无人,低声道:“相公兀自不知,自相公动身,席贼与主母私相交好,逼他妻子自缢而亡。故将相公陷害至死,好把主母续娶为妻,小奴时刻窃听,幸悉其谋。无计解救,暗将利刀刺死二人,以为诛了席贼,相公没了对头,自无事矣。那知一众昏赃,反道祸由相公,欲从重定罪,是小奴救主不成,反致陷主了。幸得席家以我年小,不加疑虑,潜自离衙。小奴沿途求乞,昏夜奔走,幸得一见相公。闻漳州文移已经行到,早晚必然要审。相公若不招认,必受非刑,此命难保。依小奴愚见,任他要坐恁样罪名,相公不须求辩。这些赃奴必俟奏转,方敢行刑。小奴星夜乞食,以至都中。凭此孱弱一身,誓死为主鸣冤,保全相公身命。小奴从此别矣,万望相公以小奴之言为是,勿去强饰,自取拷掠也。”振儒道:“你且暂住片时,怎又匆远别去?”梅萼道:“事迫矣!且小奴在此,于主翁无补。”叮嘱一番,倒地数拜,大哭而去,绝不回头。
径出监门,一路先问到处州府家内,寻着苍头,诉说此事。嘱以将产变卖,拿银两至监中使用,略求宽释,并遽送饮食,不得违言,有误主命。苍头道:“此去京师路途遥远,你可带些银钱,以为盘费。”梅萼道:“有此适足为累,我一路讨吃,不至饥饿。倘皇天佑善,宗祖降灵,相公得无事归用,留为衣食之用。”苍头见小婢如此激切义气,亦自动情,依言行事。
梅萼行乞,约有半月,始至建康。将一路讨化银物,请人做下一纸冤本,挟在怀中。赶至登闻鼓院门首,大系数十余下,高声叫屈。取出利刀,自刎鼓下。朝中闻知,差内相出查,值鼓官计之环不敢瞒隐,将梅萼怀中本章进上。洪武爷龙目观看,那本上写道:已故前予告国子监司业陶楚幼婢梅萼,年一十二岁,谨奏。为冤焰弥天党倾主命事。故主官操清洁,家计艰寒。有子名臣,甘贫苦守,祸遭漳泉兵备副使席元浩,空具人面,实有兽心。逼糟糠以投缳,宠贱婢而并嫡。聘幼主作西席之宾,视主母俨东邻之妇。设心奸骗,陷主泉州。恐欢好之不终,谋锄荆而去蒂。萼虽幼贱,忍视主危。爰操三寸之锋,立毙二奸之命。将谓贤良当道,义侠冠裳;自能曲谅情怀,力出主罪。岂期官官相护,幼主已绝生机;事事模棱,失入不矜疑狱。萼义切救主,罪冒叩阍。在皇仁断谅无辜,想圣泽必舒冤抑。倘清白吏后嗣得延,则盛明朝万祀永享。萼之一死,又何惜焉?伏乞立赐斧铖之诛,用展元黎之困。九泉孤魄,结草而戴德愈深;三尺残躯,衔环而受恩无荆敢不据实启奏以闻。
洪武爷看过大怒,御笔批道:
副使溺淫,致陷平人死地,罪实深大,已死勿究。其陶臣等着锦衣卫旗校,并席元浩家口蓄藏,各犯尸首,好生提来三法司,纵公审问,明确释放。倘再殉情面,俱立时处死,以昭国典。幼婢梅萼,赤心救主,甘殒泉原,义烈可嘉。着五城兵马,收尸礼殓。该府县领回起茔安葬,并建特赐祠坊。春秋祭祀,以为世劝。抚按官坐视蔑法,绝不题参。朕深居九重,吏之不职与否,从何见闻?着从重降处,以杜其渐。该衙门知道。
圣旨批出,各衙门钦遵不题。
再表惟馨,自别席公回家,虽守故园,常时思念靓娘不置。昔时旧好,未免往叙交情,但那知有如靓娘之姿态才思?愈不能撇下。忽见任上人回报说奶奶缢死,老爷同陶家娘子被人杀死,春燕已收作妾,亦亡刀下。今因衙中无主,府县把器物封好,特请相公去查点管理。
惟馨闻哥嫂死,不甚在念。闻得靓娘被杀,那眼泪就似春雨后的瀑布飞泉,滚滚而下,哽咽得一字不能出声,心中暗恨道:“我两人情孚意合,不道枕席之缘,一宵也竟没有,真可痛恨。彩云易散琉璃脆,信不诬矣!”来人摧并急行,惟馨拿银子去雇定夫马,来日从旱路早走。赶到漳郡衙里,也顾不得傍人笑话,问出靓娘尸棺,倒身四拜,哭得天昏日惨。众人却自暗笑:“嫡亲哥嫂被人杀了,也不提及,柩前礼也不行。反向他人妻子尸边如此伤心哀苦,终不然这陶家的,与二相公先有一手。”府县官闻惟馨已到,俱来作吊,并交各项封记物件。惟馨逐一致谢。
待众官别后,叫人买下牲醴酒果,在靓娘前摆设作奠,又作文一通以祭之。曰:鸣呼!何天夺吾丽人之速耶?何妒花风雨正及期而摧残耶?维丽人之生也,仪姿艳美,质性灵奇。父书饱读,吟压石渠。拈针鬼助,下笔云飞。偶逢邂逅,拟订佳期。狂狙构衅,簪结分离。翘首天际,极目九嶷。忽焉云亡,兰蕙之摧。讣音陡及,涕泗盘杯。不能效萧史之彩凤,愿学襄王之云霓。献苹藻于灵车佤,吐哀衷之凄其。呜呼痛哉,神其歆享!
祭奠已毕,又号哭一场,觉身体困倦,靠在桌上打盹。
朦胧睡去,见靓娘明妆艳服,手执所赠凤簪,笑对惟馨道:“蒙你垂念,泉壤佩恩。幸会期不遥,毋伤怀抱。”惟馨正要搂过身傍,说句肝膈话儿,只见席公一身血污,披头散发,抢了就走。惟馨待赶去夺,见嫂嫂陆氏吐出三寸长的红舌,瞪着两眼,伸头挺脚,站在站口道:“叔叔,我同你去打这两个淫贱!”惟馨着了一惊,跳将醒来,愈深思念。忽闻有人到朝,进了冤本,圣上差校尉来提人口家私棺木。想得混在其中没甚好事,况前梦中靓娘曾说与我会期不远,谅非吉兆,不如跳出火坑,远远随着探听下落,再作计较。
这振儒被泉州府审录,从梅萼言语,一概招认。幸不受刑,知府转发死囚重牢。时苍头已到,上下使用,不致狼狈。闽中抚按,正将会提处决,不意旗校卒至,将振儒同席公家口资囊尸柩,提至京郏多官会审,与梅萼疏章皆合。况圣躬赫怒,谁敢异词?竟将席元浩贪色陷良情节,回将一本上来。奉旨道:席元浩等,前有旨了,不必再渎。念陶楚清白传家,伊子无力续娶,着问官即以席元浩所存家属财产,一并给发陶臣,以备婚费。奸淫二首,枭示国门,不许收葬。义婢茔祠,着府县作速举行。如迟,该抚按解将来,从重议罪。该部知道。
问官奉旨,把席元浩家产婢仆,给与振儒。就在都中,再娶计院判长女为继室。院判无子,所蓄尽与女夫。囊中尽自富厚,振儒欣欣得意。靓娘无情,亦不忆念,深痛梅萼死堪怜悯。适值处州府县差人搬领骸柩,相同出京,待他安葬立祠已完,哭拜一场,常来祭奠。嗣后与计氏甚相和睦,温饱终身。毕守尚在做官,与振儒交情愈密。
兵马司奉旨,将席公、靓娘棺木打开,割取首级,悬示在江东门城楼之上。席公尸已朽烂,止存枯髅。靓娘尚面颜如生,毫不腐败。挂在楼檐,行人看了,啧啧称他美丽。惟馨也杂在人丛观看,此心欲碎。思要赎他尸棺埋葬,以尽彼此留恋之情,但系奉旨枭示,谁敢私赎?除非赎了身尸棺木,叫下船只,待黑夜偷取首级去罢。遂用了二十余两银子,向看守军牢处赎回尸棺。又闻得当民赠凤簪,靓娘将来绾髻,入殓仍还戴着,戳尸之时被人拿去,也赎了转来。到上新河雇下桨船一只,先将尸棺抬下,凤簪也藏好船舱。至黄昏人静,肩上背了一根长竿,径来挑那首级。弄了一个更次,再也不能下来。却遇巡逻官军撞着拿去,吊在铺里,将身间丝绦玉结尽搜去了。次日送到巡城御史处,不问来历,单究偷盗钦示首级一节,打了四十大板,禁于刑部狱中。可怜惟馨是个嫩弱书生,突受重刑,无钱使用,打的都是闷头板子,点血不出,落监之后恶血奔心而死。狱中报明,从牢洞中拖出,弃在城脚之下,无人收尸。
振儒此时尚在都,未回家去,闻得此事,因念聚首一番,令人买具棺木,盛了惟馨骸骨。春燕尸棺尚抛于中河隙地,叫土工一齐抬去,埋在义冢。这是振儒好处。惟馨所雇上新河船只水手候了数日不去,将尸棺弃于河埠浅水之中,另装官货,凤簪亦落梢水之手。
看官们,请一思绎,这女色定要好他何用?当时只因靓娘一人,致席公、陆氏、春燕、惟馨、梅萼五人,俱死于非命。更可笑惟馨,从无觌面一言,止有新诗两首,相思空害,七尺徒亡。最诧异的是梅萼幼婢,救主命于垂危,挽陶祀于将斩,毅然自刎,烈节永芳。后人有小词一阕以挽之,云:东风急,吹折名花向谁说?娇雏愁独切,待学个缇萦女杰,承恩敕。含笑在泉源,粉香应罢泣。
又有一首嘲席公、靓娘道:
绵绣才追贾董,威严权任兵戎。翘企两情浓,强效翔鸣鸾凤。如梦,如梦,并首国门谁痛。
右调《如梦令》
第五回 谋营运三姓联盟
诗曰:
四邻歌吹玉缸红,始信蓝桥有路通。
无奈汝南鸡唱晓,惊回魂梦各西东。
又诗曰:
风透纱窗月影寒,鬓云撩乱晚装残。
胸前罗带无颜色,尽是相思泪染斑。
这两首诗乃正德初年,侯官林太清与同里女子戴氏伯璘所作。太清年幼博学,与戴氏胞兄名贵者素同笔砚。这年就在戴家做个馆地,太清卧起于问花园之西轩,朝夕攻苦,不与外事。
太清于举业之余,最喜填词作赋,终日购求歌谱,竟无寻处。一日偶向友人斋头扳话,见其案间有种九宫谱,遂借来抄录,乃分其半与戴贵,倩之代抄。太清录尚无几,而贵已缮写全完,且平仄板眼,点画柔媚。太清异之,细问速成之故。戴贵道:“弟有弱妹字伯璘者,素闲翰墨为我分其任,故如此之速耳。”太清称奇。自此存心窥瞰,一出一入,靡不注目。偶遇戴贵他往,太清以唤茶为名,闯入内室。却好伯璘在窗下刺绣,四目留恋,两情互通。因恐人来撞见,不敢久停。忙归西轩,题诗一首于团扇之上,托伯璘女婢寿娘转致。伯璘收扇看诗,知太清属意于己,亦援笔古风一章,以寄太清,云:妾本葑菲姿,青春谁为主?
欲结箕帚缘,严亲犹未许。
怜君正年少,胸中富经史。
相逢荷目成,愁绪千万缕。
咫尺隔重帘,脉脉不得语。
愿君盟勿渝,早谐鸾凤侣。
莫学楚襄王,梦中合云雨。
自此之后,常有书札往还。次年元宵佳节,夜阑人静,太清独卧西轩,忽闻有人叩门,忙起来开看,乃寿娘拥护伯璘而至。太清狂喜交集,抱伯璘于床,共成云雨。鸡鸣而别,且订谐老之期,遂作前那二诗。两人私通,半年有余,家中并无一人知觉。
中秋之夜,伯璘招太清到绣房同宿,乃被家奴福郎所窥。候天明太清出房之时,福郎手持利斧突入。太清闻人步履声,慌急奔出,却好太阳撞在斧上,大叫一声,迸血而死。福郎来意,也贪伯璘之美,要来拔个头筹。不料伤了太清,弃斧躲出。伯璘闻人声叫喊,走出看时,见太清被伤身故。一时慌了手脚,将罗帕缠于颈中,双手抱生尸而死。后来戴贵得知,报与太清父母,讼之于官。福郎远遁,不得凶身。太清、伯璘,空死非命。可见男女情欲,贪之有损无益。但这一件事,人人能知而不能避。小子不敢望世人个个要做柳下惠坐怀不乱,但不可如登途子,见色忘身。那宋末元初之时更有一件异事,说来可为龟鉴,看官莫嫌絮繁。
话说宋自金虏南侵,日以衰削。徽钦二宗,銮舆北狩,设立伪帝,中土瓜分。幸康王作质逃归,藉崔府君泥马救渡,建都临安,暂作偏安之计。这临安地面,原系繁丽之邦,复经驻跸作都,愈见人烟稠密,风景豪华。商贾交集市中,臣民众迁境内。丰乐楼宴饮通宵,西子湖笙歌彻夜。秀州相去二百余里,比往常亦大不相同。百货骈集,万趾齐臻,家殷户裕,更不下临安富庶。
离城四十余里,新方地面,有个土人茹承祖,号作南溪,久住村中,与贴邻廖思泉、倪小桥为莫逆至友。三人俱靠耕农度日,家事却也相当,虽不甚巨富,约有千金产业。还有一件怪事,三人四十过头,皆无子息。打伙而各处祈求,临安三天竺,一年准走一次。齐云、普陀各处进香,上幡许愿,绝无音响。
偶然来到一位堪舆先生,江西人氏,艺术精高,秀州绅士都延请观看阳宅。倪小桥接到家中,也烦看看住基。茹、廖二姓闻知,未免也邀往一看。这位先生开口颇奇,便是探听来的。他道:“怎么三处大厦都一般基址,一样规模,利害却也相当,俱主难为后嗣,这却什么缘故呢?盖因尊居尽是子地午向,门宜开于己方,今反启在申地,绝嗣之兆也。水须自右倒左则吉,今却自左倒于右,故凶。那杨救贫先生道得好:巽已水来便不佳,必招军贼事如麻。
因遭公事牛羊败,动火遭瘟莫怨嗟。
奸淫偷盗兼残疾,寡妇孤翁守空室。
寅午戌年定不然,管取凶多还少吉。
这是万古不易之论。抑且三所华堂,前嫌阴塞,后太尖削。龙首低垂,虎方高耸,必然难招胤嗣。宅中俱有如夫人么?”茹南溪等同笑应道:“豚儿尚无消息,小星亦在他家,望先生尽心指点。”
堪舆先生道:“三处潭府,幸得右首丰隆,侧基开敞。学生再一改创,生子可望偏房,但虑正室恐终无济。学生还有一言,倪老先有刑克之哀,廖老先宅中更有横亡之惨,须作速迁移方吉。学生愚直,承三位下问,不敢隐讳,据书上是这等讲。或平日能行善果,自必转祸为祥,非学生所能知也!”
这三人素有娶妾之心,尚隐而未发。闻先生所言,暗合机事,各各谢了先生。把门扇略改方向,不由大妻作主,齐去叫唤媒人,聘娶妾媵。茹、廖二家幸无话说,依凭丈夫所为。单有倪小桥妻子,闻要讨妾,狠将堪舆先生咒骂,寻死觅活,把持不允。还来撺哄二人妻子,同心作梗。幸而不致听从,这也是南溪、思泉家门福荫。可怜倪小桥满志风骚,一场扫兴。不消三五日光景,茹、廖之事已见就绪,同日娶将过门,延亲设宴,煞是风光。倪小桥两处帮忙,泪从肚落,看来着实伤心,有诗为证:咆哮狮子吼声高,唬退村牛一肚骚。
荧煌莫羡他家乐,寂寞还怜我命招。
倪老不敢奈何妻儿,止好眼热。茹、廖娶过数朝,两人私议此事。廖思泉道:“小桥娘子十分妒,宗礼可危。我每三人素称契厚,凡事和同。今日两家娶妾,怎忍撇他一人,独自冷淡。况当日先生看论阳宅之时,又是三家齐有分的,如今被内里霸着不容,我你怎生为他设一良计,完此心愿,才见交情。不则教他孤孤另另,看我两家热闹,实是难过。”茹南溪道:“极是易事,妻子任你怎样凶狠,难管丈夫外情。教老倪莫要娶回家内,悄悄养居别宅,不许一人走风,怕他怎的?”廖思泉道:“此计大妙!”遂暗与倪小桥说知,自然乐从。果另置别室,私娶在外。小桥尊阃初时毫不知觉,日深月久,渐渐传闻,日夕炒闹。小桥气忿不过,又私与南溪、思泉计议,竟自住在妾处,绝不回家。妻子大恨,抑郁苦痛,呕血而死。小桥料理丧务,三七出了柩,打扫房屋,把妾移到家间,一双两好,甚是和乐。
可煞作怪,不及半年,三家齐齐有孕。求神拜佛,越是殷勤。临月生将下来,又喜一样三个孩子,分娩之时,相去不出一月。三朝满月,摆酒做戏,宾客盈门,父母惜如珍宝。养到周岁,三人共议办席齐整酒筵,请位蒙馆先生,与儿子取个学名。至期亲到齐集,直到村西,邀得一位余姚老教书曾六十五老官来到。曾老进门,与亲邻见礼已毕,忙向袖中摸出红纸一张,递与茹南溪道:小启一通,微表学生庆祝三位公郎之意,万勿见笑!”南溪等同声称谢。内有好事邻居,接过观看,那上面写道:伏以大椿之基,肇于今日;仓箱之富,定于后时。打麦场中,拟建雕梁画栋;瘠低田内,将挑陂泽池塘。堂前列十二金钗,原贤淑不生妒悍;膝前有七子团圆,惟振发克绍箕裘。禾黍秀而且实,桑麻茂矣还腾。积善人家有余,犁牛之子骍且角。
从亲邻看了大笑道:“极承先生过奖,只是未句却以牛视三舍亲矣!”曾老道:“圣人之言,一字不苟,学生述而非作也!”
须臾席备,茹南溪等将曾老逊居首席。其余亲邻以次列去。酒将半阑,茹南溪等叫抱出三个婴孩,求取学名。曾教书搜索枯肠,与茹家取名文芳,倪家唤作大奎,廖家叫做元显。南溪等谢过曾老,整杯再酌,夜分方散。
三家俱盼着儿子到了六岁,延请蒙师,同堂学业。三子性质,幸皆聪明。廖元显更是敏慧,但因生在农庄人家,父母无心要他应科登第。读到十三四岁,文理将通,辞了先生,在家料理田业。幸俱平安。
不意廖家祸事忽生,思泉偶至亲戚人家贺寿,饮酒直至黄昏,大醉而回。凑着天色阴雨,独自走过一条木桥,失足跌了下水。酒醉之人,挣立不起,黑夜里面,虽然叫喊无人救捞,眼见得呜呼一命,家中次早方知。元显到溪边抱尸痛哭,众人劝慰,备棺收殓,请僧超度,送入祖茔。茹南溪、倪小桥怜元显幼年失父,尽心看顾他,元显亦敬二人如亲父。三家因想当年风水先生说倪家有刑克,廖姓防横凶,今果都应验了。自此三家愈肯修善。
不数年之间,茹文芳等年力俱壮,一齐加冠议亲。父母要替他央人取号,这三个少年喜好新奇,不肯依旧套仰慕侍思小敬心桥峰溪宇泉洲囗亭的叫法,各人自凭臆见,取个表字。茹文芳唤作光先,倪大奎取做硕臣,廖元显称为良辅。三人如同胞兄弟,比父辈更加亲爱。娶过妻房,亦甚和好。茹光先妻子金氏名曰玉姐,一般农户人家出身。倪硕臣所娶乃秀水县中叶书吏之女,小字芸娘。叶书吏虽系官身,家住本村,故结了亲事。廖良辅心爱斯文,娶的是村中莫老儒幼女兰珠。俱有几分姿色。三姓既无饥寒之累,又厮守着年幼娇妻,却甚和平乐业。
那料福退灾生,忽然一年,本村瘟疫流行。三姓人家,无一不病,百计迎医,用心吃药,又早殁了亲丁五口。这小夫妻三对,幸保无事。茹南溪同着一妻一妾,倪小桥自身,并廖良辅嫡母,七日之内,相继而亡。三家男女,忙乱月余,方得宁妥。只是病时医药禳解,亡人衣棺丧葬,兼以三人娶亲,聘礼酒筵各项等费,家业用去大半。田产卖了十分之七,现物毫无存留,虽不至衣食不敷,也不能如前饶裕。
一日廖思泉生忌,良辅在家祭奠,便中邀茹光先、倪硕臣散闷。饮酒中间,各人谈起家务。廖良辅道:“我等承祖父遗留,当努力田园,日见隆盛方好。不期连遭沛,存蓄一空,日用难艰,生计鲜少。常常闻得人,大兵之后必有大疫,大疫之后更有大荒。眼见得金家人马每每杀来,万民涂炭,把宋帝直赶到此地。整岁构兵,酿成灾疫,这两句也是应验的了。万或年岁再一荒歉,这些田地没有收成,怎生靠他度日?饥馑时候又无处典卖,只好看了饿死。先圣有言,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。每想到此,着实是可危之事。”茹光先道:“我也正为此事,常挂心头,久有一个头路未曾与二兄说知。今日偶然谈及,便计议计议,亦属美事。临安府内改作皇都,非常兴旺,连我秀州亦颇繁盛。前日偶往县中完娘,打从六里街经过,见些上下经商,过往仕客,捱挤满路,实是气色。两边铺面做买卖的,亦捱肩叠背。却好东塔寺前,遇着母党舍亲,在彼处开张山陕客店,留去叙情。因天色晚了,归来不及,就借宿他家。说起客行一事,赚钱甚好。舍亲开久,各处闻名,主顾络绎不绝,趁过万金家当。目今七十过头,精力衰颓,止生一子,年尚幼小,无人料理。况且得手之人,未免要思退步,欲把此行顶与人开。彼时我已有心,问他须有多少银两便好开得。他说只顶招牌,要二百两;行中床帐桌椅、锅灶碗盏、铜锡器皿之类,共得一百余金;再须数百两现银放在手头应客,必有千金方可转活,不致掣肘。房子或凭或买,不在数内。因想我们三人齿同意合,况且世代相与,胜若亲生。意欲齐心合力,均平凑出本银,顶了此行,公分利息。不但可免目下饥寒,或者托赖天地祖宗之灵,积趱得些家当也不见得。二位尊意何如?”倪硕臣道:“此计不差!若苦苦死守农业,略遇凶岁,性命难存。据令亲说来,此行多寡有些进益,谅不至亏折资本。况我们生理,也不指望怎么大主赚钱,只愿复得父产,不堕先人之志,便自心满意足。”廖良辅道:“事原该行,但令亲是旧主熟客,所以源源而来。只恐我们顶后,客人见已换了新主,一时散去,这是招呼不拢的,那时怎好?”茹光先道:“我前番也曾算到此着。舍亲说行中有个久惯接客之人,这是断少不得的。顶行仍要用他在家。一来客人不走,二则货物高低,价数上落,件件惯熟,必无差谬,三则各行旧例与一应牙规,惟他记得。”倪硕臣道:“若有此人,竟不必疑心了。我们今日说定,明早就作急去设处银子起来。茹大哥先到令亲家里,说个浏亮,莫被别人下手。我三人虽见契厚,尚无统说。明日买副三牲,对神前立个誓愿,杀鸡歃血,结为八拜之交,凡事无欺。开行之时,家小要移到彼,盟了此心,直为嫡亲兄弟一般。三家同居一室,内外可免嫌疑,帐目更无暧味。”廖良辅道:“二兄主见既定,小弟当附骥尾。事要慎之于始,莫待后悔,便无及了。”茹光先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是晚匆匆散去。倪硕臣归家,对芸娘说知开行之事,芸娘喜道:“到城市中住居,毋论赚钱不赚,看看风景,也强如纳闷乡村。”一宿无话。
次早,倪硕臣为首,取了两人分金,在家整备牲礼、金钱纸马。邀到茹、廖,先叙年庚,原是同岁同月的。茹光先长倪硕臣二十二日,倪又大廖半月,遂以茹为长兄,倪硕臣居次,廖又次之。祭神立誓,歃血订盟,义气愿若桃园,节概拟追管鲍。倪硕臣亲自动笔,做下一纸盟书,他说道:窃以桃园之义,既响绝千秋;即雷陈之交,亦高逾万古。割席分金,管鲍允称无我;生期死赴,范张不愧同心。慨世俗之变迁,嗟人心之偷下。芳等产非异地,生幸同时,盖欲谋货利之源,岂敢后邀盟之举。披肝露胆,务期暗室不期;并力同心,必使公私如一。白首永矢乃心,穷达无生岐念。或有寒盟,天人共殛。
三人立盟,颇是真切,享用福物,亦极欢欣。自此内外惧以弟兄叔嫂称呼,胜似同胞手足,正是:八拜效桃园,同心志亦坚。
敢叩联盟者,能如此日妍。
不知三人立盟之后,果否曾开客馆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六回 听淫声两人私语
乐心儿比目连枝,肯意儿新婚燕尔。画船开抛闪得人独自,遥望关西店儿。黄河水流不尽心中事,中条山隔不断相思。常记得夜深沉,人静悄,自来时。来时节三两句话儿,去时节一篇诗。记在人心窝儿里,直到死。
话说倪硕臣等既结盟好,立意开行,约齐廖良辅,同茹光先到他亲戚家里,把顶店一节细细说明。办席蔬酒,写定议单,把行中所有现成器物,也开帐结算,共约三百余金。归来合齐猛力措处银子,各将田产罄卖,凑足千金之数。择一吉日,同到行中,兑付银两。旧主人交盘明白,搬移出外。店屋暂纳租银,待后得同议买。接客伙计王小三,从新写张合同,每岁辛力银二十四两。
三人把家小俱搬向新屋,止有倪、廖二人生母,愿守旧居,不到行中。廖良辅专管行中货物、出入帐目。银两公同封锁,钥匙三人递收,月终算帐后交割。利息每季一分。茹光先、倪硕臣轮流同王小三到马头水口接客,支持买卖。房子共有三间四进,门前楼屋一带做了客房。进内平厅三间,良辅把两间做卧室,一间系走路。第三层内是厅楼三间,上下俱堆贮客货,侧放一柜,良辅在此收存帐目。向后小楼三间,乃是茹、倪两家做房,厨灶在内。
开行之后,四伙计殷勤送迎,脚用公道,又有现银应发客商,投行的囗所以去来不绝。又兼廖良辅总理帐目,小心忠厚,客伙中甚是敬他。两两三三传说开去,尽道本行诚实,比旧又添许多新客,生意甚是茂盛。但因三家人口重大,费用繁多,虽是银子日在手内抟弄,算起趁钱,又甚微细。接客人家原有两句旧话,说道客来客盘缠,客去便无钱。开及半年,每人二次,也各分得三五两赚钱,虽不能利息丰盈,却自衣食饶裕。三家内外,幸各无闲说。
时至夏末秋初,行中买卖冷淡,客商日见稀少。王小三与茹光先在西北两门接客,倪硕臣在乡下去探望母亲。廖良辅在门首呆坐半日,有些体倦,归房打盹去了。王小三在北门守至午后,并无客到,只身归来。见没一人在外,直到厨下,却遇芸娘站着烹茶。见了小三,笑问道:“王伯伯,今日可有客么?”小三道:“想是外边反乱,绝影没有,也是奇闻。因腹中饿了归来,倪二娘可有午饭么?”芸娘笑复道:“客人不曾接得,还要吃什么饭?家中人都吃完了,明日总吃罢!”小三乜戏了脸,悄对芸娘道:“难道我不在家中,二娘就没有我的心,不留一碗儿我吃?”芸娘把小三瞅了一眼笑骂道:“休得放屁!我与你有甚相干,留饭你吃?怎样叫做有心没心?”小三道:“二娘爱我便有心了,不爱我叫做无心。”芸娘带笑带骂,还要说些甚的。不妨莫氏、兰珠走到,芸娘道:“饭在里边锅内放着,你自取去吃就是,何消絮聒!”小三拿饭,望外而去。
不说芸娘小三之事,再表茹光先、倪硕臣回家,与廖良辅、王小三计议道:“行中近来光景忒煞萧条,不但毫无赚钱,还要赔补吃用,须要别生良策才妙。”王小三道:“目今炎暑方过,金风初起,商贾疑留之时,况兼各行俱要抢夺主顾。须得一人前往金闾关口,邀接来商,或者不至空回。”倪硕臣道:“总是家间清闲,一无所事,待我前往苏州接客。”茹光先道:“还是我去,这次钥匙该你掌管,怎好去得?”倪硕臣道:“钥匙什么大事,哥哥收亦是一般。”茹光先道:“不可霈了规矩。弟若必于要去,交与弟妇收着,用时取出不迟。”硕臣议定,一径进内,装束行囊。芸娘闻知,大有不欲之意。硕臣坚执起行,将锁匙交付妻子道:“外面讨时发出,不可有误。”背起被囊,作别茹、廖二人,并内外男妇,雇船望姑苏进发。
说这芸娘性极淫荡,自从完姻到今,夜夜逼着丈夫如此。却又会找架子,言谈贞洁,故硕臣去而不疑。独眠刚得两宵,欲火早高千丈,与王小三常时言语相嘲,眉目留恋。情意虽浓,只因行中人杂,耳目众多,苦于无处下手。小三胆怯,又不敢上芸娘楼去,为茹光先夫妻住在贴壁,恐怕知风。芸娘又深喜良辅为人温柔真切,每以邪语相加。良辅立心忠直,待如亲嫂,全不在念。芸娘不得一人到手,急得两头没走跳处,夜间孤衾独拥,短叹长吁。有小词一首,单道那离别之苦:凭绣槛,解罗帏。未得君书,肠断潇湘春燕飞。不知征马几时归,海棠花谢也,雨霏霏。右调《暇方怨》休题芸娘度日如年,这倪硕臣出门数日,接得一起陕西毡货客人,约有千金交易。先把信一封,寄到本商行。自己寓在枫桥,守等后客,未定归期。王小三同着茹光先往北门马头,陪客拨货,良辅在家收点记帐,内里摆设接风酒筵,忙做一堆。
凑着脚夫先要称些银子,良辅特寻芸娘讨取销匙。厨房不见,叫到后楼,于灯光之下见芸娘坐在马桶上小遗。良辅欲待退出房门,芸娘道:“适间到处喊叫,如今又待空手转去,做个男子汉假惺惺何用?既要匙用,怎不来取?”良辅因楼下无人,脚夫等着,只得带笑近身,接了忙走。芸娘想道:“这冤家已是有心,故假以锁匙为名,私到楼间寻我。但不晓我心里如何,尚不敢造次动手。趁今日人忙之际,待我着实撩拨着他,必然成就,免得干熬。何苦孤枕自支,图甚名节,谅来烈女传上,轮我不着。”
是日货多,又值临安府拘刷船只,装兵出淮,小小渡船,躲无踪影。一直打从北门,长肩挑回,路黑夫少,约至起更时候,尚发不完。良辅守在中厅柜前,不敢暂离。
芸娘重施脂粉,整理衣衫,走下楼来。见良辅独自在外,欣欣得意。先到厨房观看一遭,见玉姐、兰珠正在灶上手忙脚乱备办蔬菜,料得无心防范。不与一人觑见,翻身复至良辅坐处,笑对良辅道:“你先前怎生无礼,我待哥回,须对他说。若要求饶,可下我个礼。”廖良辅道:“我适才因等紧要打发脚银,来讨锁匙,并没有得罪嫂嫂,何出此言?”芸娘笑道:“你还口强,为甚我刚小遗,你便悄来瞧我?”良辅道:“急切要匙来用,不及等候,况又是嫂嫂叫进去拿,怎么归罪于我?”芸娘见暗挑不动,又含笑明言道:“我斗你耍哩!哥哥不在,我做嫂的,梦魂颠倒,欹枕徘徊,你岂不知?绝不顾我,可忍心至此?”良辅道:“哥哥去多日,不久自归。嫂嫂莫说这话,外人闻之不雅。”芸娘道:“唯有你我在此,那得外人?非是我做嫂的不存颜面,因见你一表非俗,将来必然发达,意欲结纳于未遇之先。况你俊雅可人,不比哥哥粗卤。世间男人,那肯不偷女色?你莫谓我无媒自献,故作腔调!”良辅道:“嫂嫂好没来由,这些说话甚觉无趣。我与哥哥誓同生死,嫂嫂义总无二。叔嫂相奸,即如禽兽。愚叔果不落寞,嫂嫂自非外人,何须结纳?我廖元显虽不读书,良心自在,嫂嫂再勿多言,反伤弟兄情分!”芸娘还待说些甚么,良辅起身往外径走。芸娘老大没兴,口里喃喃呐呐骂道:“短命乔才,好歹不知,做作怎的!终不然天下止有你是男子种,老娘没你便干鳖杀了不成?”带骂带怒,一直往卧楼而去。
却说茹光先,因天夜记念家内,着王小三陪着客人,脱身先回,相帮良辅照料。到家刚至厅前,闻得男女扳话。忙止步闪在门外窃听,二人之言,句句皆知。暗笑良辅不济,女娘俯就,兀自推托,结义弟兄,怕甚名头坏了?又不是我起心奸骗,天理亦无碍的。况如今世界,同胞共母叔嫂,越且弄个爽松,廖弟真是迂腐之徒。不想叶氏原来是风流人物,岂可放过!
方在呆想,正遇良辅走出。光先隐而不动,待他离远,急急进厅,飞奔芸娘卧楼。却好在胡梯脚下,黑暗之中撞着。芸娘问道:“何人乘黑到此?”光先低声装作良辅口气道:“嫂嫂是我,莫要做声!”便双手把芸娘搂住,布去亲嘴。芸娘将头挣开道:“你才方卖情,如今谁劝你来?我也不信你心肠是铁打的。”光先道:“我岂不知嫂嫂好意,适间恐有人窥探,故作违心之谈。今在暗中作事,料没人知,特来趋赴嫂嫂雅情!”一手即扯芸娘裤子。芸娘起意多会,淫水淋漓,欣然俯就,把身躯凑将下来。光先挺具直耸,一顶尽根。抽过二三十下,芸娘道:“立干不妥,到楼间床上去。”光先已经到手,不怕改移,把具抽出,同至楼中。
早见灯光明亮,芸娘方知不是良辅,问光先道:“是你么?怎假装小叔,设心骗我?”光先道:“伯叔难分两样,我适在门外,听你每言语。深怪三弟寡情,嫂嫂高怀不能领受,又想二弟久出,实是相亏,特假充三弟,前来请罪!”芸娘笑道:“好一副乖滑嘴儿,只是可惜太便宜了你!”光先无暇回言,将芸娘抱至床沿,放翻睡倒,揭起湘裙,竟把裤子褪去。这场好干,但见:在下的俏躯高耸,欲了不尽之余;在上的壮茎力送,拟点花房之窍。淫津点滴满床流,惟愿永无枯日;前矛坚挺往来忙,谁许暂有垂时。一个价秦都游说,几遭按剑之羞,何妨逆来顺受。一个价陈仓暗度,欣逢荀接之喜,直欲破垒攻巢。但知锦帐风云会,那顾桃园结义恩。
二人干勾多时,停戈罢战,抹试整衣。芸娘道:“愿将今日意,莫与外人知。”光先应道:“情肠两地牵,谁人敢食言?”光先带笑下楼,悄无人知。至外厢看良辅时,尚未进厅。光先故向柜前坐着。脚夫又挑货到,良辅也随了进来,遇见光先,问道:“哥哥几时回家的?”光先道:“我在此门许久,刚才到家。”良辅道:“怎我在门首不见?”光先不来答应,假推点货,良辅也就罢了。直至更深,货方发完。客到饮酒,乱过半夜才睡。
芸娘此夜,比前略觉较些,但也尚有孤眠之叹。自此为始,日间常与光先偷干。王小三每于无人之处,撞着芸娘,捏手捏脚,亲嘴咂舌,搂抱摸乳,肉麻光景,没一件不做到。只是缘分浅薄,将要成事,又被人冲散,止好心热而已。
又过十余日,倪硕臣始与大队贩锡箔,并红绿纸答客人,同船归行。饮完洗尘酒席,硕臣又陪往各铺家定货。光先三杯下肚,春兴勃然,专等硕臣出门,悄至芸娘房中求欢。在芸娘是求而不得之事,毫不推却,脱下小衣,仰卧床中,任凭光先舞弄。两人偷弄惯了,没人看破,竟放大胆子,门也不关,尽情作耍。
怎料硕臣同客看货,忘带行李,走转来拿。便中又在人家扳得数枝丹桂,进门将一半分与金氏、莫氏,其余特寻芸娘,与之插戴。走到楼下,闻上边隐隐似有笑语声,又觉床身振动不止。硕臣想道:“谁在楼中作耍?嫂嫂共弟妇,俱在下面,我亲手递花与他。廖弟亦在柜前坐着,家中再无别人,除非是哥哥与小三了。小三谅无此大胆,难道倒是哥哥?盟言在耳,想也未必,待我上去再听。”
轻轻走至外楼,立着窃听,果有人在床云雨。闻得光先道:“乖乖,可好么?”芸娘道:“不要多说,了事快去,莫被他回来遇着!”光先道:“二弟同客看货,到晚方归哩!我问乖乖,两人玉茎,还是谁的大些?行事那一个长久?”芸娘笑而不答,光先道:“你不说么,我便不干了!”把具提出。芸娘道:“怪忘八,如此腾弄人,你比兄弟又大又久,所以我真心爱你。”光先把芸娘紧紧一搂,道:“我乖肉,说来不差,但每次与你相会,俱是日间。防有疏虞,俱匆匆完事。若得彻夜欢娱,尽我平生意兴,管教你至死想我!”言毕又干,金钩双击,娇喘微吁,声达于外。
硕臣暗道:“原来果是这没正经的,在此胡为!欲待走去,一时难以收手,且同在此,开行不成,妻子必须休弃,外人知风,体面丧荆将欲含忍,实是气忿不过。可恨他睡我妻子,又来奚落我肉具短小,本领中平,怎与甘休!”呆了一会,道:“罢!莫得躁暴,有妨久计。况客人又在店中等着,此一张扬,被众客传出,四远皆知,我老倪亦难好做人。他既不仁,我亦不义,权且忍着,自有处置!”把手中桂花插在壁间,仍旧蹑足复了下楼,取等自去。
光先倚恃酒兴,又要卖弄手段,将芸娘干有数千回合。弄得芸娘心融体快,口里“亲肉”、“乖哥”,无所不叫。两足高悬,纤腰款摆,得意之像,笔不能述,看官请各会心。
光先日晡方才完事下楼。硕臣这番一去,果是天暮始回,见了光先,不题半字。吃些夜酒,各自归房。硕臣闭好房门,芸娘故作娇痴,坐倒硕臣怀内,装妖作势道:“你怎去了这几多时候,便把人竟然撇下。”硕臣将芸娘推起道:“休得假亲热,你自有真心爱恋的人儿,那里希罕我在与不在!我出外不及一月,你家中就做出这样好事,亏你还有面目见我!”芸娘心虚的人,听了此言,道着病根,心下突突地跳。但这张口是从来硬惯的,怎肯竟自伏输,还青着脸嚷道:“你莫要胡言乱语,我又做出甚事,大惊小怪怎的?我因多时阔别,特来偎倚着你,怎倒将人吆喝?我知道你出外二十余日,相与得几个心上人儿,便用妻子不着,故如此改变。我叶氏嫁到你家,是明媒正娶的黄花闺女,又非私偷苟合。若无七出之条,休想动我动儿,怎么我就见你不得?”硕臣道:“好一个泼妇,亲自做下丑事,尚兀自嘴硬。我在吴下归时,便有人露些风声,尚然不信。日间亲眼见你与茹光先这天杀的,在床[入曰]捣,还要卖乖!”芸娘被丈夫一句说出真情,面色红涨,出声不得。硕臣又道:“我彼时即要撞破,恐你做人不成,特看夫妻之面,含忍在此。你道我睡在鼓里,赖得铁桶。我还有记号在外,试同去取来。”便一手拿灯,一手拽着芸娘,同至外楼,将日间所插桂花拔了下来,道:“你看,这不是我彼时拿回的么?还赖到那里去?‘乖乖,可好么?’可是那禽兽问的?你叫他快些[毛入]捣,恐我遇见,可是有的?你还爱他龟长战久,真心相与。他已是你丈夫了,还知道另有我在,倒反来诬蔑我有外情,请想七出之条可有奸淫一款在内否?”
芸娘见丈夫所言半字不差,再也不敢开口,低首无言,面壁而坐,手弄衣带。硕臣把手中桂花扯烂,弃于窗外,向芸娘道:“据我意见,该与你个死,并那无耻禽兽一齐杀却,才是丈夫气概。又想多年夫妻情分,不忍下手,你如今待要怎生,可自招来!”芸娘道:“这是我不该,一时被他骗了。如今求你念往时恩爱,一概恕免,下次再不做这事也便罢。若不相信,我对天赌个誓愿!”硕臣道:“自古道‘偷鸡猫儿性不改’,凭你讲得乱坠天花,总是难听一面,那有闲工夫时刻照管着你?况开此牢行,一脚又踢不开,朝夕相见,眼内火出,谁保你下次有无?纵是作速改好,也是折了多时便益与人,怎气得过!”
芸娘道:“怕折便益,有甚难处?你若肯忘旧恶,仍然好心相待,我明日也用一小计,骗姆姆到此,与你相交几时,却不扯直?”硕臣原有此心,闻妻子所言,正合己意,假作色道:“我与他神前发愿,生死无欺,这样狗彘之事,他可昧心做得,我怎忍为?”芸娘道:“这倒扯淡,神明那来管你如此闲事?普天之下,一日一夜不知有几十万生灵私下偷情,若都要掌恶簿的判官逐名书记,岂不要设立数千员单管情欲?阎罗老子又要考较重轻,轮回报应,连吃饭疴屎空隙断是没有的了。况唐朝做了天下之主李世民好不英武,子孙手里那个皇后不与臣民交欢?彼时也只平常,不见高宗、中宗、明皇等辈拿奸杀妇。这样事在我开行歇客人家,只好当蝼蚁大小事务,什么做得做不得!”正是:万恶淫为首,阎君岂放宽。
淫根心毒恶,巧语欲满天。
毕竟不知硕臣肯依芸娘话否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七回 避兵火淫妇遭淫
小楼连苑横空,下窥绣毂鞍骤。疏帘半卷,单衣初试,清明时候。破暖轻风,弄晴微雨,欲无还有。卖花声过尽,垂杨院落红成阵,飞鸳愁。玉佩丁东别后,怅佳期参差难又。名缰利锁,天还知道,和天也瘦。花下朱门,柳边深巷,不堪回首。念多情但有,当时皓月,照人依旧。
右调《水龙吟》
却说硕臣怨恨芸娘与光先淫媾,致失便宜。芸娘献策,要去图谋光先妻子玉姐,与硕臣勾搭。这硕臣又假意撇清,被芸娘一席话,说得硕臣嘻嘻笑道:“你这个不习上的泼贱,把天下一件事说得芥菜子样微细。若据你言语,天下妇人,凡是男子便可交合,要什么明媒正娶,一夫一妇,同谐白发?就是朝廷设律,也不该有奸淫一款了。论起此事,原非出我本心,要希图他妻子。但这禽兽无礼,若不报复,笑我无能。如今便依你说,只是明日即要成事,尽则莫怪我粗卤,休说我不存颜面!”芸娘见丈夫口气宽松,把心下惊恐撇下,移转身来,笑对丈夫道:“看你心上如此着急,迟不得一两个日子儿,倒会说些假道学话。包管你明日到手就是!若与那人相好了,也须常常想念我做媒的功绩,不可撇在脑后。”硕臣道:“你的媒人却是那个?若系男媒,不免也要去常谢的了。”芸娘站起,把硕臣身上重重打了几下,侧目而视道:“少要枉言造语些,请去睡觉罢!”硕臣便不言语,与芸娘归床安息。只因说得动兴,又兼久旷之际,这一次儿接风快乐,断免不得的了。芸娘比每常又做出千般体态,枕席之上着意温存,把硕臣骗得心欢意乐。
天明起来,夫妻照会停妥。硕臣假装体倦,推茹光先出门接客。午饭后,芸娘烧下一锅热水,提到卧楼,把浴盆放在床前。先叫丈夫躲在床中,垂下帐幔,忙去请玉姐净裕金氏不知是计,问芸娘道:“二叔叔不在家么?”芸娘道:“吃饭后便去接客,每日规则,不晚不回的。”玉姐便把自己房门锁好,同至芸娘楼内。芸娘即将水倾在盆,取过浴巾,用手拽转房门,反扣定了,迳自下楼观风。
玉姐脱去上下衣裳,刚倒身坐于浴盆之内,硕臣在床觑了莹白肌肤,丰隆穴道,兴不可遏,也脱做精赤身子,竟奔浴盘,把玉姐当胸搂祝玉姐出于不意,此惊非小,一时气恼,半语也说不出口。欲待挣扎,又一丝不穿,两股未曾夹紧,早被硕臣分开。横着下体在内,乱将铁硬东西,左右急撞。有水濡润,毫不费力,一顶深入不毛,提有百十余合。玉姐兴趣也动,翘股而迎。但苦盆沿损腰,将身扭捏。硕臣会意,把玉姐抱起,放于春凳之上,两足架在双肩,用力抽送。玉姐初时有些忿怒,得趣之后,丁香半吐,玉臂环拥,足无意而高挑,脸斜偎而紧贴。硕臣满身舒畅,一股浊泉,喷入玉姐穴中。且不提出淫具,两手捧定玉姐脸儿,布嘴去讨他津唾润口。玉姐无奈,只得度了两口与硕臣,还把双眼闭着。硕臣将他乳头摩弄,又揝定金莲在手,把那已经泄后软如绵的淫具,放在玉姐阴户内,慢慢进出。低头看着行事,不觉淫兴复浓,淫具却又坚硬如前。硕臣从新又大开旗鼓,用力狠战。玉姐道:“罢么!什么紧要事,干个不休,婶婶上来遇见怎好?”硕臣也无暇回言,但只一笑,又干勾多时,方丢手而起,还把玉姐抱持在怀,坐于膝上,亲嘴咂舌。玉姐道:“羞人答答的,你怎诱人干这样事?”硕臣道:“我想慕嫂嫂已久,今日遇巧,略为表情而已。来日甚长哩,怕甚么羞?古人说得好,‘光阴能几何,欢乐须及时’,我与嫂嫂正在少年之时,若不及早寻些乐地,有日老来,死期将至,要去作乐也不能勾了。”玉姐道:“婶婶也没来由,帮护着你作此勾当。”硕臣支吾道:“婶婶是不知道的,我因疲倦,在此打盹,他满拟我接客去了。如今诊原寂睡,日晚悄自下楼,人总不知。”玉姐恐怕汤寒,推开硕臣,急向盆中。喜得天色正当潮热,不异炎暑,汤尚微温。玉姐草草浴完,穿衣而去。
硕臣拭净身体,坐在床上私喜。芸娘到来笑问道:“计策何如?今番要谢媒了。”硕臣亦笑道:“若无良谋,怎会偷汉?这时候实是懒于动惮,晚上再与媒人消算罢!”芸娘道:“这样不济事的小伙,也要学偷婆娘,一次便弄得头盔倒挂,以后只索耐烦些罢。你如今可还折便宜么?再若拘管老娘,我的儿,叫你口吃不了,还包着走!”硕臣道:“你看这淫妇,竟要大开门了!”芸娘向硕臣劈脸啐了一口,走下楼来。硕臣酣睡一觉,暗地溜到门前,人鬼不觉。从此茹、倪两人,互相取乐。光先妻子被淫,总也不知。芸娘虽露些破绽,硕臣佯为不闻,芸娘肆无忌惮,放心与光先偷弄。
一日,硕臣、光先俱不在家,芸娘独坐楼中,无人消遣。蓦然听得王小三在下面讲话,又起怜爱之心。急走下来,见小三在客堂点华。芸娘正要开言调谑,闻得外面有人言语,闪在门后,见丈夫同客人扳话而至。一场扫兴,慢步归房。暇中想起丈夫回时争闹,说金阊到家,就有人透露风声,必然是三叔这天杀的,卖节沽名把我搬斗。遂心中着实怪恨良辅,常在丈夫并光先面前说三叔短处。
这莫氏兰珠,系儒家女子,性颇贞静。每在内庭,见男女四人不时私自调笑,常至波及,莫氏只是正色拒之。即悄对良辅说知,要他分本回乡。良辅猛想乱离日甚,将来商贾不甚流通,行中费用颇大,利息是没望的了。况兼众人作事乖张,杀身之祸,俱不可保,莫若远离为妙,免得日后也在浑水中受不白之名。
适值这日行中无事,茹、倪俱闲在家。良辅请到四位哥嫂道:“弟蒙二位仁兄提挈,合本经营,极是美事。但家母在乡间,现有病患,无人料理汤药,特唤弟归,义不容缓。今日空闲,把从前帐目逐一清算,不拘利息有无,弟自领本,归乡度日。二兄如今已是轻车熟路,力尽优为,小弟去亦无碍。自从起手到今,毋论帐目银钱,家中大小等事,弟稍有欺心,归途即葬鱼腹,身首异处,神明报应二兄!”
茹、倪初意尚欲相留,闻良辅说及此语,两人疑心刺他阴事。又添芸娘常有谮言,原欲分开,只因难以启口。今日良辅自出主意,正中两人心愿。光先道:“贤弟想是见近日生意欠好,要分去了。常言道,守得荒年有熟年,既已沾手,那里心急得来?不敢苦留贤弟,恐有亏折,以致埋怨。我两弟兄还且守去,再看光景。”良辅道:“弟非独善其身,见势景不妙,便恝然而去。就是两位仁兄,也要算个前后。目今兵马扰乱,谁人拿着血本,担惊受怕,远出为商。我们开行人家,若没客来,便难过日。不如顶与人家,或暂且歇业,别为营运。待地方平静,再来开张,未为不可。”硕臣道:“那有此理!若一歇行,旧客便跳槽了,重开还有谁来,岂不把前功尽弃?若说要顶与人,如此之际,有那个该晦气的,瞎了眼睛,拿银子白送你用?贤弟纵要归去,我每实是歇手不得!”良辅道:“既然二兄执意要守旧业,弟怎敢强谏?”遂叫进王小三来,把历来帐目,从头彻尾,清算一遍。除本之外,尚得利钱二百余两。良辅拔起本钱,又分出利息,雇下船只,收拾房中家伙,别却哥嫂,打叠回家。赎还田产,在自家门首开张生白酒铺子,减省度日,却也安闲自在。这茹、倪两人,依旧开着牙行。
又有半年月日,金兵渐渐逼来,客人绝迹不至。这番光先亲到临安接客,硕臣在家,与芸娘、玉姐轮番取乐。既无良辅夫妻碍眼,又兼王小三在东塔寺前包下一个土妓,时刻不离。反正行中毫无买卖,硕臣亦任他去来。光先去不多时,接得一起苏大胡椒客商到行,货堆两月,并无人买。又到几个糖客,系金陵人,向在闽地做官,有白糖百桶,欲要带回家。闻金兵已抵瓜州,宋家兵马守住江口,不容民船往来。归家不得,暂凭客房住下,要候平静动身,却不卖货。
未及一月,传说金兵渡江,直抵金阊。宋兵逃散,不日即到秀州。城内外人家,无不搬移藏避。茹、倪亦谋暂躲乡间,因货多迟阻。捱过三五日,报说宋帝已迁都四明,临安朱刺史差人往金营纳款,这秀州刺史也献地请降。金营发来告示,晓谕居民,秋毫不扰,各安生业。茹、倪胆便大了,守着货物,毫不移动。那消数日之间,金兵大至,果是雄威猛勇,但见:战马飞腾,金戈耀日。画戟锋带血腥,铁甲气余乳酪。一片头缨俱赤色,何殊火曜临凡;满地哔呖带雄声,不异震雷盈耳。雕鞍上搂抱定绝色娇娃,总是香憔粉悴,那里数得到出塞的昭君;皮袋内满装着希奇路菜,无非野鹿山獐,何曾晓得个烹调的滋味。尘飞满目,皎日为之不明;马溺成川,陆地非舟不往。正是万里兵烽至,黎民遍地惊,宁为太平犬,莫作乱离人。
金兵既到秀州,各门俱以重兵屯列营寨。刺史封起府库,清开钱粮户口册籍,备办牛酒相迎,外解送犒兵银一万两。金帅准降,下令一应大小官员照旧供职。养马十日起行,凡城以内果寸丝不动,安堵如故。城外人家,兵丁大掠,金帛子女,略无存留,但不杀人。
光先、硕臣闻知,慌急无措。王小三目击其事,又来通报,合家慌乱。忙把衣服被褥打成几个包里,藏些干粮在内。身傍各带散碎银数两,弃了家私货物,撇却客商。硕臣、光先、王小三俱挑行囊一担,手扶玉姐、芸娘,同往乡村躲避。路上逃窜男妇,如山过来。子寻父的,夫喊妻的,哭声遍野。光先等五人,行无一里之遥,早不见了王小三,包中却有银物。硕臣不舍,走回寻觅,四下叫喊一通,不知去向。再转旧路,正遇光先张头望脑,在人丛里捱挤,却只独自一人,并不见玉姐、芸娘在傍。硕臣急问道:“嫂嫂、弟妇何在?哥哥在此寻谁哩?”光先道:“适才传说金兵追到,众人一涌,遂失散了他们两个,故在此寻。”硕臣跌脚道:“快上前叫,谅无落后之理。”两人急急寻赶不提。
却说玉姐、芸娘被人众拆开,俱寻不见丈夫,又闻兵马将到,不敢出声叫唤。玉姐行无半里,腿酸脚软,寸步难移。见路傍一丛茂草,钻身入去。早有一中年妇人,先坐在内中哭泣。玉姐谅来也是避难之人,近前同坐了,泪如雨下,细想丈夫怎生知我在此,不知何时相会。
再表芸娘跟着众人往前乱走,跑至黄昏日落,众人还不敢住脚。芸娘鞋弓袜小,走得两脚肿痛,又苦黑夜,不能再走。坐在路傍高阜去处,要等硕臣追寻。
坐过一夜,渐渐天明,只见王小三肩挑被包,踉跄而至。芸娘见了,叫道:“王叔叔那里去?可见我丈夫么?”小三道:“昨日出门之后,因往东塔寺前看个相知,不料他已出门。及至赶得上来,又被人多冲散,一时难寻。我在前面等候半日,不见影响,闻得兵马追来,拼命赶路,你怎么还坐在此处?”芸娘道:“我实是走不动了。脚都红肿,肚里又甚饥饿,叫我怎生赶路?死生自有定数,我在此听天罢了!”小三道:“怎说这话!万一落了胡儿之手,多死少生。我搀着你,且捱上去寻条活路。若遇得着一只渡船,竟叫他载到平湖城中,我有至亲在内。权且住着,待事平自然团聚。”小三遂一手把芸娘扶起,搀了同行。
又走有二三里地面,暂坐歇气。望着路侧远远地有座土山,土山凹里藏着一带茅草矮房。小三手指道:“那山凹草房内,想有人家。且去买些饮食,衬衬肚子,再思走路,这回实是饿得难过。”芸娘道:“这会儿便是兵马杀到面前,也断走不动了。到那村人家去,且借歇一宵,明日再看光景,另思安身之处。”两个商酌已定,站起身来,落路前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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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至土山凹内,推进屋去,俱是空的,并无一人,但遗下些桌凳床席锅灶之类。芸娘向小三讨个被包,做了枕头,径向床上躺倒。小三坐在凳上,双眼瞧定芸娘。芸娘道:“这里既无人烟,何处寻得甚东西来吃?”小三道:“这却难事,此时有钱总无买处。”芸娘想了一会,道:“我们包中曾带干粮,还有些余剩么?”小三道:“何曾有人去吃?我也不知各色俱有,那曾想及?这正叫做搜远不搜近。”小三到芸娘头下取出被包,解将开来,都是面饼火烧,更兼煮肉烹鸡。芸娘坐起,同小三饱餐一顿,多余的仍原包好。
小三叫芸娘站开,将被褥铺在床上,芸娘依原去睡。小三顶好前后门扇,嘻地一笑,径倒身来与芸娘同睡。芸娘道:“你怎么也在这里来睡?万一有熟人撞进看见,不像体面。”小三道:“如此幽僻地方,更兼这乱离时候,有甚熟识之人撞到此处?我与你两情甚浓,只恨天不做美,屡次蹉跎。趁此机会,正是天假其缘,怎肯当面错过?”一边说,一边来扯芸娘裤子。芸娘两手微微交开,小三性急,先把自己裤裆拽下,露出肉具,昂然跳跃。芸娘淫兴勃发,任纵小三脱去裙裤,分开两腿,挺具直冲,一顶尽根,用力抽提。
正在彼此爱恋着意送迎之际,忽听得外面一片马嘶人沸,戈戟甲胄之声。小三心慌,停身细听。早有数人打下门来,抢入屋中。抬头一看,尽是光头辫发之人,腰佩矢弧,手悬利刃。小三、芸娘知是金兵,此惊不小,未及穿衣。慌连忙扒起。金兵一见大笑,也不知古力普鲁的说些甚么。拿住小三,寻条麻绳,将来绑于屋柱之上。推倒芸娘,取具便干。一个捱一个,齐来淫乐。芸娘初时惊急,及至被淫,反觉本事过人,抽送得法,津津有味。盘弄到第三个鞑子,阴户中便觉疼痛,捱得完事,又一个上来放具又弄。芸娘抵当不过,苦口哀求。那金兵你讨饶,越弄个床摇屋震,不肯住手。这避厢王小三看得垂涎,气得目绽,却又唬得胆碎,绑得手麻,未敢做声。少顷,芸娘腹胀体酥,四肢无力,气息奄奄。金兵又笑喊一会,提出肉具,扶芸娘坐着,在他小腹上用力揉擦,流出白水碗余,少觉爽松。正是:结想心将碧,欢娱方及时。
风波平地起,相望复相离。
毕竟不知芸娘性命如何,与小三得遂素愿否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八回 赎双娃义弟仗义
手卷真珠上玉钩,依前春恨锁重楼。风里落花谁是主,思悠悠。青鸟不传云外信,丁香空结雨中愁。回首绿波三峡暮,接天流。
右调《山花子》
说这王小三与芸娘在山凹草房内云雨取乐,正在紧要头上,被一伙金兵打下门来,把小三绑起,将芸娘百般淫戏。这芸娘盘过三五个兵丁,早已一命几危。金兵扶起,揉出余精,方得保全性命。金兵知芸娘不堪再弄,先卷出衣被,拴在马上,次将芸娘扶持上马。转身又往屋内搜寻,别无他物,放下小三,要银子买命。小三回道:“逃难之人,那得银子与你?”金兵将小三衣服剥下,腰间搜出碎银二十余两,骂道:“这个刁顽蛮子,藏着银两,诈言没有,休要还他衣服。”遂拿了银子衣服,一齐上马。小三与芸娘四目留恋,心中不舍。小三上前一步,将芸娘马头拦住,哭告道:“情愿送了衣服银两,还我妻子罢!”金兵性发,拔出钢刀,将小三分为两段。芸娘见小三被杀,惊得打颤,不敢做声,相随同往。
玉姐在草丛中坐了一日一夜,饿得目昏肠碎,只得出外来寻食,亦被一队金兵撞掳去。光先、硕臣因为失落妻子,东追西奔,遍地寻觅,误了行期。不防金兵骤至,躲避不迭,拿到营中烧火喂马。一路带去,不肯释放。行中货物,抢得罄荆按下茹、倪阖家被掳,再表良辅在家,闻知兵犯秀州,百姓搬避,不见茹、倪家小下来,心内悬念。后闻金兵已拔营往临安去讫,秀州廓外地方俱为劫掠,不见茹、倪实信,坐立不安。倪硕臣生母垂病在床,也央人求浼良辅,访他儿子的耗。良辅特至行中,探望茹、倪下落。见一路人烟绝望,行内细软皆无,止存粗重木石器皿,就是客货,亦并无丝毫。明知被抢,但不得人口消息,愈加惶惑。再开到侧首一间厢房内去看,尚高高堆着一百篓竹纸,原捆不动。良辅暗想道,这是沧海遗珠了,仍把房门闭上。又各处捡看,略无他物。仔细思忖,欲待回乡,恐房子无人看守,所留糖物,被人窃龋欲代之载回乡下,待访出二人付还,又恐日后别物失脱,疑心亦是我拿。展转寻思,进退两难。从容踱出门首探看,要寻熟人,问声茹、倪行止。
却好逃回两家紧邻,良辅拱手体问,邻人道:“廖官人你的造化,早分了去,人财平稳。他们全家俱是被掳去的了,有人亲眼觑见。还说老王杀在路上,尸骸现存。两位令亲,未卜何日方归。行中货物,所留多寡,你须代他发去。恐有客来取讨,也好图个后日主顾。”良辅道:“正有此意。恐乱中失物尚多,茹、倪二兄回来,疑我谋赖,故尔犹豫。”邻人道:“岂有言话。但人心难料,你是老成之见,免得后悔。如今我们与你公同立个单帐,他时倘有闲说,众人自来作证。”良辅道:“若得列位如此用情,方敢斗胆收去。”遂寻出纸墨笔砚,在众人前,逐件点登帐目。请各邻人俱书姓名,押个花字,相谢众邻。临别,又问王小三所杀地方明白。然后寻下船只,把屋内一应留遗,载在家中叠好。细与母亲妻子备言四人被掳,小三杀死之事,母妻叹息,良辅堕下泪来。又恐硕臣生母,病中闻此凶信,以致不虞,只说行中无恙,好言安慰。即取出五两银子,在本村买具棺木,用船载了,寻着小三尸首,盛在棺中,叫人抬往三塔寺山门内放着。
走回家来,心里只是放茹、倪两人不下,茶饭懒进。想起三人结义,誓同生死,后因他二人作事乖张,致生离别。不料有此大变,人亡财散。我幸叨天庇,安然无事,怎忍忘了盟言,听凭他每流离颠苦?罢罢!譬如我当日迟疑,不曾分出,如今断然亦在劫中。不免设处几封银子,密密带着,扮作乞儿,一路访去。天幸遇见,打伙归来,再得完聚,不负同盟之雅。主意既定,不与母妻说知,原复将产卖了百余两银子,打叠包裹停当。次日黎明,买副牲醴,烧了吉利纸,换上一身破衣,别却母亲妻子,独自一人出门径走。兰珠婆媳苦留,良辅不听,头也不回,一直望临安而去。
于路逢人访问,绝无消耗。大兵经由之地,人迹稀少。良辅受了无限苦楚,风眠雨宿,忍饿吞饥,捱了十余个日子。看看走到富春驿左侧,遇着一班逃回难民,逐人认过,又不见茹、倪在内。因身子疲倦,向驿前街沿上暂坐歇力。先有几个驿夫,也坐在彼,闲话之间,探听得金华府内无相寺中,拘锁着二三百抢去妇女,许亲人认明回赎。良辅闻言,不敢停阻,急急由严州府兰鸡县,两日之内赶到金华。进了通远门,径往无相寺,捱身细认。果见金氏在内,蓬头垢面,不似人形。
玉姐见了良辅,嚎啕痛哭,哽咽得半字也说不出口。良辅亦不禁泪雨如珠。待玉姐哭声少住,问道:“二嫂嫂何在?二位哥哥可见过么?”玉姐道:“那日与二婶同逃出门,在途中拆散。直到桐芦县地方,马上撞着,且是打扮得千娇百媚。带着笑对我说,严州府访防御史娶去作妾,今往赴任。绝不提起二叔半字,飘然而去,也不知所言真假。哥哥并未会面。”说毕又哭道:“望叔叔可怜,救奴回家,死不忘恩!”良辅道:“事已到此地位,嫂嫂不必伤悲。正为要寻兄嫂回乡,所以不惮跋涉远来。但不可急促,待我寻一头路便好为计。”
遂走向四下观望一回,满眼俱是胡人,不敢启齿,见大王殿门上挂着一张告示,看者纷纷,也试走去一看,却好是为回赎妇女的。急捱上一步,分开人丛,见那上面写道:金华府正堂示:照得王师南下,所有顽愚,妄行抗逆,旋受诛夷。其家室理应入官,给赏丁卒。幸皇恩浩荡,矜悯无知,概许回赎,以遂斯民室家之愿。今群贮无相寺中,听从尔民识认。为此示仰军民人等知悉,如有眷属在内,许赴府上纳犒兵银两放归完聚,不得怀奸冒认。敢有衙役兵丁私行掯勒者,查出立行究治不贷!
良辅看毕,心中私喜,对金氏说知备悉,嘱他耐心暂等,待往府中赎了来领。这金氏未免再四叮咛,良辅允诺。抽身离了无相寺,复出通远门,寻下客寓,安歇一夜。次早拿出二十两银子在外,称做两处。到府门首,伺候苦情,当堂纳上白银一十六两。知府见良辅衣衫褴褛,言词哀痛,不嫌价少。叫库吏收过赎银,令良辅亲手写下领状,掣一根签,差人同去认领金氏。良辅叩首谢了知府,一同差径至无相寺鞑官处除名挂号,将金氏交出。来差同到寓中,良辅称银一两相送。
玉姐犹如鬼门关上放回,要拜谢良辅活命之恩,良辅那里肯受。推让良久,各行平礼。金氏自到店主人内室梳洗,良辅又到铺上买了一二件洁净布衣,与金氏更换。即往江口寻船,却好一只,尽是回赎妇女在内,载向临安的。良辅照众付了船钱,附搭同行。回身到寓,算还饭钱,领金氏下船。这船前后五舱,男女客人俱是散搭。因混坐不便,三舱分与女人,两舱尽坐男子,打伙饮食,不相混杂。良辅因要到严州跟寻芸娘,恐去船至彼不肯耽搁,安顿金氏在船,买些米菜之类,交付驾长停当。悄对金氏道:“嫂嫂放心坐船下来,我先到严州寻问二嫂,得便也赎他同归。这船明早方行,我今日起岸先走,总在严州相会。”金氏道:“叔叔是必严州下船,休要久延时日,两不相顾。”良辅道:“这不须嫂嫂过嘱。”
遂上崖急走,赶到兰鸡,投店过夜。巴到五鼓,起身又走,日色斜西,早至严州府内。寻到防御使衙前,访问芸娘信息。偶然遇着衙内一个老苍头,系北直真定府人氏,为人梗直好善。良辅相见,诉说来意。苍头怜其无辜受难,代进衙中捱查。果有叶氏芸娘在内,却是主人爱妾,心内踌躇。若竟与老爷明讲,断不能成就,负了那人来意。除非设个计策方好。呆想半晌,点头道:“如此如此,其事济矣!”
不说苍头用计,再表芸娘。自秀州掳去,众兵丁淫乱数次,复献与本营将官。那将官与严州防御使,却是姑表弟兄。一日同在营中饮酒,见芸娘侍立坐侧,星眼斜挑,樱唇欲绽,装出无数娇态。那防御史不觉情动,遂备礼娶为侧室。过门之后,芸娘在被窝中,枕席上,放出那携云握雨的功夫来,骗得防御使心欢意乐,衙中权柄尽归芸娘掌握。每日价玉食锦衣,呼奴使婢,那里还记得个倪家半字?只因他倚势专权,与防御史大夫人为切齿之仇。
这苍头是大夫人心腹,又恨芸娘,但系主人宠妾,无可奈何,止好心怪而已。这日却好良辅寻来,说要回赎,苍头正中下怀,又念离散之情可悯,密定一计。叫良辅进到耳房暂坐,径入内室,与大夫人说知。
这夫人搔着痒处,满心欢喜,对苍头道:“既有亲人来赎,若得冤家离跟前,莫大之幸。只是这老天杀的怎么肯放他去?”苍头道:“莫说老爷不肯放他去,便是新娘也怎肯回家?依老奴愚见,趁老爷病卧在床,夫人自做主意,免得日后有悔。”防御夫人道:“我有计了。老爷为那贱婢,弄得体弱神虚,一病数日,若不早早撵去,性命可虞。今乘他病中,将那贱婢发付来人,不许衙中一人走透消息。老爷问时,只说黑夜逃去罢了。”苍头道:“此计甚妙,不可迟了误事。”
防御夫人亲自走到书房,见丈夫沉沉睡着,丫鬟在旁煎调汤药,转到芸娘房中,正遇芸娘坐在踏床上缠脚。防御夫人道:“你家中亲丈夫在外探望,立等要见,快快出去,莫被老爷知道动气!”芸娘闻得脸便变色,也不言语,缠完了脚,慢道:“什么亲与不亲,如今既到这里,见他何用?叫人回了罢。”防御夫人道:“你是丈夫卖出的,还是兵马抢来的?”芸娘道:“他怎卖我?是逃难被抢的。”防御夫人道:“既非卖你,丈夫没有罪犯。夫妻之情,陡地分离,既远路相寻,怎忍不屑一见?我衙中就是你久占的巢穴么?”
芸娘见夫人发话,又觉情理上难去,只得走出外来相见,口中尚自啯哝个不祝及至耳房相见,却是良辅,愈添不乐,怒问道:“你来此何干?”良辅见芸娘近前,正待唱揖开谈,忽听出语唐突,兼之怒容可掬,也站住了道:“不知嫂嫂们下落,特来访问。已在金华赎回大嫂,现在舟中。闻得嫂嫂在此,故来奉请回去。”芸娘道:“你休做梦!我今已是别室人了,你等休作痴想,世有防御妻室肯又再从前夫的么?况我丈夫不来,未知存亡生死,谁要你出头管人闲事?莫非要骗我回去,转卖下水,图赚钱么?这是不应允的!我丈夫与你既非房族,又非至亲,干你甚事,要你远来胡做!”对苍头道:“他不是我丈夫,来赎不存好意,誓不去的。”
苍头正待发言,防御夫人手持荆杖赶到跟前,把芸娘劈头乱打,喊骂道:“好一个怪贱淫根!你就是防御妻室,倒撵了我出去罢!适间老爷分付教你即刻就离衙,跟了亲人快去!若说半个不字,即时砍下你那头来!”良辅见头势凶恶,特把从前三人结义等情诉说一遍,诈道:“他丈夫被戳一枪,出外不得,托我代来,岂有别意?”
苍头向壁间除下腰刀,拔出鞘来,径奔芸娘骂道:“这是不义之妇,略有受用,便背亲人。既是老爷有命,我亲手杀却,也等天下人看样!”良辅拉住苍头,居中劝解,防御夫人道:“不要来人半文,叫那淫妇立时跟去。若再迟留,断然处死!”良辅谢过夫人,出门径走,芸娘无奈,只得跟着同行。这里夫人拔出眼中钉,十分舒畅。捱至天晚,故为惊惶,说芸娘盗物而逃。防御使发恼,叫人对知府讲明,差人揖捕,夫人私自捺定不题。
良辅与芸娘行至严州廓门外水口,天已傍晚。恰恰遇着顺风,金氏所坐载船已到,正拢岸住歇。良辅先跨进舱,与金氏说知,后扶芸娘上船,再加一人船钱。安歇已定,次早开船。于路良辅屡思茹、倪二人寻觅不遇,幸得二位嫂嫂赎归,又不大费银两,也是一件美事。且同两嫂先归,待我再来,天涯海角,遍处访求,必要寻见方已。
不上三四日之间,船已抵临安江口,众客起岸,分头走路。良辅领着玉姐、芸娘,翻钱王司岭,至赤山埠。叫只西子湖中小船,渡到响水闸上崖,再到松木场讨船回去。三人行过羊坊桥,正撞着茹光先、倪硕臣二人,敝衣垢面,沿门行乞。五人相见,悲喜交集。
光先问道:“三弟何来?怎又与嫂嫂们厮遇?”玉姐垂泪道:“我被掳去直至金华,受了好多耻辱。求生不能,欲死不得。幸得三叔前来赎取,重见天日!”芸娘默然不言。茹、倪致谢,良辅又把王小三死信,并自己买棺收殓之事,说与茹、倪知道。芸娘忽然含悲道:“我自分散后,却好遇见他。正同来寻访你们,撞遇金兵,被他抢我上马。王叔叔来夺时,径被杀了,说起可怜!”茹光先道;“多蒙三弟义气,幸得骨肉保全。为今之计,以作速到家,另寻生计为主。但我两个囊中并无分文盘费,怎处?”良辅道:“愚弟带得尚有,不烦哥哥费心。”遂同往松木场,雇下塘船一只,三男两妇,合伴同归。
且说莫氏兰珠,自从丈夫行后,同婆婆在家针指。一日偶要做底,没有蒲席。婆婆道:“糖桶中倒有,却是取他不得。”兰珠道:“一时苦无买处,且开一桶,只取蒲席不妨。”便去扯下一桶,把桶启开,搬粮取蒲。只听得蒲包中间“铛铛”几声,脱下甚物在地,外面用纸封的。兰珠拾起,去纸开看,却是四个纹银煎饼,每饼约重二十多两。兰珠道:“原来粮中有银子藏着,我们逐桶看看,想俱有的。”于是婆媳二人忙将百桶齐齐打开,内中止上白糖四十桶有物,其余六十桶沙糖并无。兰珠把银收起,各桶取蒲少许,仍将粮桶盖好。试将四饼兑看,共重百两,计有四千之数。不与一人知风,对婆婆道:“行中各物抢尽,独遗此货,内里私藏,又无心中为我们所得,明系天意。儿子回来,且莫与他讲。他若一知道,仍要还人!”婆婆点头会意。
未几,五人到家,亲朋候问,重整田园。良辅把行中收回各物,并地方公帐,一并交付二人。茹、倪感之不荆细探糖客已无形踪,把粮变卖,共得一百余金,两家均分过活。兰珠见糖俱已卖去,方将所得银两与丈夫说知。良辅又将四百两分赠茹、倪,两人感戴,各无话说。
止有芸娘,一心想防御使衙中受用,深恨良辅赎回,常对丈夫说:“良辅开行时,常来诱我。今赎我来,又在途次要共我睡。苦苦央求,得免污辱。”硕臣听了在心。偶然一日到茹光先家,光先说起良辅好处,硕臣道:“但有些毛病,好贪女色。”光先道:“这也从不闻人说起。以我论之,此人还是柳下惠后身哩。”硕臣将妻子所言微微表露,光先代为不平,连玉姐也与称屈。
硕臣有些恼着妻子,令人叫妻子过茹家,并接了良辅同会是非。光先将开行时把芸娘挑逗良辅的话,并良辅拒绝芸娘之言,从头说出。芸娘无言抵对。玉姐又把途中伙搭客船舱里共有十余妇女坐在后舱,男人坐前舱,叔叔平日不相见情由,也细说一番。良辅亦将严州赎回,不肯还家,反回挥叱的话,也略一宣白。芸娘满面羞惭,硕臣操拳欲打,众皆劝息。自此硕臣冷淡芸娘,不与近身。光先又已收心,不干偷摸之事。芸娘又无别遇,你想风流淫荡的妇人,如何寂寞得过?一日黄昏,大哭数场,悬梁自缢而死。硕臣因在邻家闲话,归室方知,求治不活,呜呼一命。不题。
此后茹、倪二人农业终身,良辅连生三子,各攻举,俱入仕途,为元时显宦。良辅同妻,直至九十过头,无病而终,子孙绵绵不绝。正是:作善虽无人见,存心自有天知。
报应分毫不爽,世人枉用心机。
第九回 女天子宫禁谈龟
独夜寒侵翠被,奈幽梦不成还起,欲写新愁泪溅纸。忆承恩,叹余生今至此。簌簌灯花坠,问此际报何人事,咫尺长门过万里。恨君心,似危栏难久倚。
这首宫词,单写禁苑妃嫔之苦,今古同然。民间豪富之家,或多娶几房姬妾,便恩幸稀疏,每生余事。皇宫里面,群聚着数千娇艳,只望一人宠渥,致有白首含愁,终身遗恨者。所以千金买赋,幽恨题红,诗缄征衣,情方纨扇,欲托毛锥,寄我怀愫。自古及今,不知此中埋没了几许天姿国色。列代帝王相传,子孙世守,以一阳而统御群阴,虽不能遍锡恩波,还有几人得沾雨露。可怪那武则天临朝时,本一女身,窃主大器,迁帝于房州,乱唐而易号。大内之中,岂不该散发幽闭,作福孤媛?他也仍拘留着满宫弱女。己身则淫乱猖狂,略无止节,千载而下,目为妖孽。当时还有一桩绝世奇文,说来真堪拍案。只因纪载删除,仅有野史记述,所以知之者少。小子偶获观瞻,敢不公之同志。
话说武后纂位,更国号曰周,改元天圣。日与张昌宗、张易之、薛怀义等,淫媾后宫,弃废国政。庙廊之上,无非贼子乱臣;疏奏之中,尽是荐阳举牡。武三思、承嗣等,肆其凶虿;来俊臣、周兴辈,鼓其毒波。所以正士敛迹,佥壬满朝。时宫中有一妃子,家姓尹氏,小字若兰,父尹旻,楚中人氏,仕唐为中书舍人,因携妻女赴都。尚未一年,不忿武后横乱朝端,上本弹劾薛怀义,以秃子而出入宫闱,臣民观瞻不雅,是宜放殛,岂可尊祟。武后大怒,发来俊臣追问指使之人。尹中书算得孱弱身躯,难当他酷厉刑法,投缳而死。若兰没入掖庭,其母流离归里。
若兰自幼秉性聪敏,极喜文墨。父钟爱之,教以诸子百家、诗词歌咏,旁及琴棋染翰,皆最精巧。容貌之美,六宫无比。没入之时,年方十四。留宫三载,未沐君恩。总是女后称孤,鸳帏滋味,连魂梦也休想的了。若兰幸得年尚幼稚,雨云之事,不甚着紧,日夕但以篇什自娱。武则天深知兰若才艺优长,另眼看待,闲暇之时常至若兰室中谈诗讲赋。止有一班淫友,面也不许见的,恐分所爱故也。
若兰日处深宫,毫无别事,适案头有本《王嫱小传》,取而阅之。看到奉命和戎,琵琶写恨之处,为之泪落。掩卷叹曰:“佳人薄命,一至于斯!”到晚,奄奄睡去。忽梦昭君明装艳雅,态度蹁跹,笑对若兰曰:“吾汉时明妃也。千秋湮迹,致辱垂怜,敬此造谢。”又道:“咳,姐姐你只知弱质远处胡庭,那知俺梦魂常依汉阙哩。”若兰未及回言,为砧声惊醒。天明,忆梦有感,遂拟明妃梦回汉宫题,作诗一律云:弹指毡围已有秋,栩然复向汉宫游。
心依故主希承宠,身染新氛绝好逑。
慵拈弦索商离别,忙掷双弯卜去留。
画角数声惆怅断,只余清泪枕函流。
才得吟完,却好武后到来,问道:“尹妃你手中所写何物?”若兰把看昭君传,并入梦题诗之事,细述一遍。武后笑道:“明妃身去魂留,岂枕席人不足恋耶?尔莫与古人担愁,且其吾楸枰角胜一回,消此长昼。”若兰遵旨,命侍女鸾仙拂拭棋盘,与武后对局。局尚未终,适穿宫内监牛晋卿进上本日奏疏,立请标拟。武后道:“谁家耐烦举笔。”牛晋卿跪禀道:“内有紧急军机,专候皇上裁定。”若兰道:“臣妾试代天言,未识当圣心否?”武后道:“你也能此?且票一二朕看。”若兰拆开封缄,取起一本,乃总掌军务大司马朱鉴,为逆贼倾巢远遁,王师勇凯旋事。若兰票于浮签上道:据奏,叛臣徐敬业,倾巢突围,官兵奋勇堵截,杀伤颇多,具见各官调度,将士用命。但贼谋甚狡,不甘坐困,势必伺隙复逞。还着饬励严防,计诱设伏,以收全胜,以尽根蔓。毋得狃捷稍弛,致有疏误。该官马上驰谕。其有功员役及伤亡官兵,俱着作速查明,以凭叙恤,该衙门知道。
又御史大夫劳永嘉一本,为酌百年之大利,济一时之维难,以溥皇仁,以襄圣治事。若兰票道:这所奏清檄地亩,变通马政,着各该衙门酌议妥确具奏。屯盐已有屡旨,未见何人实能修举,是何缘故?即着监政官细心详究,作速明切条画来看。该衙门知道。
又谏议大夫高鸣一本,为微臣遵旨纠贪,逮犯横肆底蔑,恳敕刑曹严究追拟,以彰法纪,以重激扬事。若兰票道:该县婪墨被参,刻揭反噬,殊乖法纪。着刑官作速研究追拟,不得延徇。恶党钻谋,着刑部衙门严缉务获。高鸣心迹自明,不必剖陈,好出供职。该衙门知道。
余本尚多,不能一一迟述。若兰票毕,武后逐本看完,大喜道:“甚合朕怀。古称女学士,尔无愧矣。”即命牛监传发本章。
若兰道:“圣情寥寂,残局将终,洗子再着何如?”武后沉吟道:“却又心绪傍徨,更无心及此矣。”若兰道:“臣妾不敢仰叩,未识有何机萦滞圣怀?”武后道:“家国重事,朕固不能去心,然自有掌枢轴者持其衡。朕所抑结者,已事耳。非汝能知,何须屡问。”若兰道:“臣妾蒙皇上破格垂青,汤火可蹈。且主忧即妾忧也,何难身任?”武后道:“尔素未历欢场,是尚不谙情事。从来妇道象坤,坤即地也。地与天配,太古及兹,夜无不合。唯合而能孕育群生,日难间隔。吾等既分居坤位,何可离而不合耶?况朕尊居九五,权专生杀,普天之下,谁非臣民?而究不得一忠义者为朕极遴选之微,畅衷怀之欲,是以闷闷耳。”
若兰道:“臣妾愚幼,固不能洞悉圣衷,但满朝文武,岂鲜忠良?第以房帏之事,恐放恣不拘,则千万世后,以坠下为何如主?故隐而不露耳。且近臣三五辈,果皆未当圣心欤?”武后道:“吁,尔言误矣!人生不能百岁,欢乐自当及时,语且有云:‘大丈夫不能留芳百世,亦当遗臭万年。’吾以女身得膺大宝,虽曰人谋,亦乃天意,亘古无之,是天付以可为之时也!倘不穷欢极欲,畅此生平,则机事坐失矣。时乎,时乎,岂再来哉!然我辈趣兴,孰有过于媾合者?点穴而春意津津,揉心而芳情勃勃,迨后酥融,恍然身在蓬岛间矣。宫中数人皆腐鼠耳,不过藉以解馋,岂堪大用!”若兰道:“据圣谕所云,则人固不一矣,抑皆同然而未肯尽乃心乎?”武后道:“人则一般,龟多品类,在选之者得直赏鉴,则当之者自有奇情耳。否则徒乱人方寸,何如纸帐梅花,清影独对之为愈也!”
若兰道:“敢问选龟之道,其法何如?”武后道:“尔亦有心研究耶?吾试为尔言之。夫龟者秉造化灵奇至气而成,纯阳之所凝结,筋骨之难拟形。既刚而且寓柔,可直而不能屈。大刚采精炼鼎,赞助仙源;中则孕育婴儿,接续宗祀;小则搓花破窍,承欢丽娇。凡女子年长而梦遗小便者,得龟而止。过笄未配,致成剧症者,遇龟而瘥。孀妇失之,疾染痿黄。戍妇客妻,旷发多死。夫妇反目,藉龟而生欢喜之心。男女萍逢,交龟而忘死生之见。龟之有功于人亦云大矣。其名计有七焉。”若兰道:“其名可得闻乎?”武后道:“凡男女之分以阴阳也。有虽具阳体而宛然阴形者,其物短缩,其形委垂,即百药饵之,奇计诱之,而终不得一坚举者,其人曰天阉,其名曰瘫痪之龟,为众阴之所深弃者。原体微渺,其冷如冰,虽可怒张,入鼎不及百合者,名曰朽腐之龟,历境少而寒色侵也。坚垂而巨细画一,毫无分忽之相殊,则遇牝便尔忘阳身,且不能入穴,其名曰躁率之龟,得手而溢者也。此三者龟中之最下矣。若乃手一握而尚宽,身将尺而跳跃,其形美矣。试置鼎中,则其质如绵,其体微温,虽未泄气喷精,早已垂首折足,名曰具员之龟。固有美形,终难大用,或养而后效者也。若头尖如刃削,体瘦似麻[禾皆],品则陋矣。犹幸阳气充盈。如火之方燃,皮包便口,千日战而不败,无量女流,撄锋胆落,其名曰小试之龟。是未可登于衽席之选者也。形既壮武可观,量复虽久不倦,体其刚而质亦甚炎,亦可为龟中之翘楚矣。但当女情正炽之时,不能即举,以合其机宜;女兴已阑之后,复未肯少杀其强梁猛悍之性,其名曰卤莽之龟。是未中肯綮者也。此三者龟之适中,平常之人皆能有之。必也十指不能握,过膝尚有余,其坚如铁,其势如炉。进牝则无微不到,提拽则花屋是求。彻昼夜而无倦容,历三五而少怠色。一泄不妨再举,徐疾暗揣女情,此最上一等者矣。千万人中,或有其一耳,是在识者知之。此龟之等级也。更有人焉,术工采炼,妄冀延龄,龟体本小,养而成大,龟身甚寒,育而犹火。当其入户也,制遏欲心,故徐为进出,忽而三浅一深,忽而五浅,忽而九浅。甚至善于闭精,断不轻泄。懵懵者因彼久坚,遂目为龟中至宝。不知三峰尽采,女之荣卫全枯,纵极一时之趣兴,必戕生命于将。切宜慎之,未可取也。夫欲知龟,更有要法焉。人重衣隐蔽,安得尽人人之龟而递阅之,以定其高下?必试观其鼻之丰隆尖削,即知龟之巨细精粗。若鼻虽丰厚而色带微红者,此酒徒也。酣然一醉,但知黑甜乡里生涯,岂解温柔场中滋味。且阳气已泄于外矣,其龟必冷,其败必速,摈而勿取,此选龟之大法也。当今少年皆识假骨董人耳,岂能鉴拔真材而取实效耶?”若兰道:“臣妾敬闻命矣,圣谕当宝而藏之心骨。”
武后道:“朕观卿才胆德充,性淳辞美,必能副朕至望。欲倩卿代朕海内一行,聘访良器数辈,毕我终身之愿,卿亦允否?”若兰道:“臣妾仰蒙青注宏恩,实欲尽忠陛下,但以女身,不便驰驱,望圣衷鉴察!”武后道:“朝内诸臣,朕屡托访,堪恨无知小丑,恐别有所进则彼之爱疏,故不之应。朕实忿焉!卿倘允行,朕自别有妙法。差出之时,岂显然一裙钗耶?又岂俨以选龟为名耶?朕将尔扮作宫监,总理天下重务。毋论穷谷深山,耕夫牧子,苟龟身合式者礼送来都,朕当与卿同之,断不有负雅谊。”
若兰虽在幼年,心颇明敏,甚不喜武后宫闱淫纵,有心要与他离远,以免祸起萧墙。初时想来于体不像,又恐做事嫩弱,被人看破。见武后苦要他去,不敢逆旨,也有逸出樊笼之念。纵不然扮作内相,钦差出外,寻山挹水,问族观风,亦胜似深宫纳闷。但选龟一事,岂具人形者所忍轻出诸口?虽奉敕命,且自离别,别作商议。便应允道:“臣妾命悬陛下,既蒙心膂之托,敢辞犬马之劳?但未知能不辱恩旨否?”
武后大喜,即赐若兰名为尹进贤,给敕一道,总督天下兵马、钱谷、监铁、屯漕、学校、水利等事,兼防隐逸遗贤,募招技勇,赐尚方剑,先斩后奏,司礼监太监,自在京枢务大臣以下皆听节制,又拨小监四十人跟随。密旨传谕随行人众,敢有私露本官身系女流者,立时凌迟处死。
若兰受敕,准备起行,一应衣装,打叠停当。择定吉期,穿戴内监衣冠,一众小监随拥。又带女婢鸾仙等四名,一般装束,贴身伏侍。陛辞武后,见这人品结束,不禁喜悦,端的是妆扮整齐,行止昂耸。但见:乌纱貂帽,笼盖一朵芙蓉;紫团蟒服,衬映全枝芍药。皂靴粉底,内将绸绢裹金莲;玉带金镶,斜束腰围托玉笋。上殿廷威仪济楚,女主朝中生出这个不阉割的尚公;别君后言词差涩,粉脂丛里变作一员选鸡巴的内相。虽然改服装乔,仍是花容月貌。正是:堪叹唐家运忽沦,俨然孤媚独称尊。
武后看了若兰,俨然美貌内官,必能允惬所愿,密密叮嘱,速为聘访。若兰领旨,出得朝门,一众大小官员,骤然相见,各各惊骇道:“朝中从来未曾见此内相,真仙品也。”
偶遇武后宣召三思进宫,却好撞见。这武三思生平极喜龙阳,大有垂涎之意。问张易之道:“这宦官秀色可餐,怎我每出入宫禁许久,从没有相会?今匆匆将欲何往?”张易之道:“刻下也才识面,正在此想,怎我每竟无一面。今圣上差出巡方,闻说姓尹,系司礼监出身。”
三思别过易之,竟入宫中,见了武后,以言挑之道:“陛下新差尹监出都,恐途中繁扰,莫若收回成命方妙。”武后道:“朕秉运乘乾,每有不轨之徒,弄兵潢池之上。岂果以朕不可君临天下,故作之难?盖由无耻官员,刻剥小民,衣食不给,因而作盗,动以朝廷为口舌。然未闻统一旅,以靖萑苻,亦未闻有良有司,能寓招徕于抚字者,朕切恨之!尹进监自幼侍朕,忠谨有才,常慨然以天下为己任。朕故差往,必能正本清源,奠安黎庶,柔服寇盗,岂忍劳民酿畔耶?以尔之材技,悠游帏房,卒此余生足矣,何必强与家国事?”三思想武后未必便肯留回,满倥烈火,已付水乡,与武后淫媾一通,怅然回署。
若兰出朝,径入行署。各役衙参已毕,就有属辖官员前来谒见。又有阁下并六曹长投刺拜侯,只得逐一接见。对答之间,大有赧容。凡备设酒筵饯送的,一概辞而不赴。便在当堂,提起朱笔写出挂牌四句,仰值日吏员掌管,于所在衙门张挂。那牌上道:一、本监奉敕巡查,凡省会乡镇,皆系辖属之所。如势豪奸商,衙蠹土棍,碍政妨民;及地方有司,将领兵丁,抗违不法,便即飞参。本监索性□□,惟知执法,毫不少假,毋得妄干。
一、本监叨居司礼,且素耽笔砚,凡听断刑名,及文移案牍,皆所习熟。今词状呈详,亲为立判,并不假手于人。如有借名招摇,指称行贿,是必奸棍诱愚,希撞太岁。访出究赃重拟,决不少宽。
一、本监崇尚俭朴,凡食用等物,简约自甘。所有米薪蔬菜等项,俱系现发纹银,悉照民价平买。如或指称衙门名色,短价雄行,必系奸徒诈冒,许赴喊禀,以凭从重究惩。
一、本监性厌烦苛,惟以简省,与地方安息。倘有唆讼,诳耸驾词,及假公行私,借端烦琐者,究责反坐。至于衙门员役,结伙串奸,生情索许,尤为可恨。许即指名首禀,严穷坐罪。
又有硬牌一面,上写道:
钦差总督天下马步兵丁,清查起存钱粮,兼理监课、屯田、漕运、学校、水利、织造、茶铁等事,采访隐逸遗贤,募招技勇,赐尚方剑,一品服俸。司礼监太监尹。为征聘贤能,以光廊庙事。照得圣主应运龙飞,凡作人之典靡不举行,诚不啻一饭三吐哺,一沐三握发矣!尤恐山谷遗贤,自甘泉石;盗名赝鼎,滥与弓旌。特命本监密访求,毋论渔樵耕牧,饭筑工贾之中,有青年美质,兼通一材一艺者,俱赴本监报名入册,定期遴眩如果系儒硕,即荐登明廷,共襄国是。其膂力超群,品质雄迈者,亦必列名帝阙,补入羽林班伍。为此示仰一应军民人等知悉,即图弹冠,毋失事机。衙门人役,敢有阻拦诈索,致妨贤路者,查出枷责重惩,必不轻贷!特示。
看官牢记话头,此后若兰竟改称尹监,莫要忘却,失他本来面目。说这尹监,甚是怕羞。陛辞之后,不在都中耽搁发牌起行。凡嘱地方官员,皆所节制,沿途迎送不绝。既出京城,便开衙理事,果是一应大小事务,俱出自手裁,又颇廉洁,所以不论官民,甚相敬畏。尹监行事月余,比前十分老辣,绝无愧缩之容。
时唐朝都于陕西西安府之长安县,尹监于本省八府二十一州九十五县,巡历已遍,各官奉命惟谨,尹监也并不苛求。词讼刑名,大半批发有司审报。赖内清理事宜,提册查核,勉应故事。总之尹监此差,单为选龟而设,武后要假以重权,使官僚不敢挠阻,便于恣意搜求,原非事事责成,所以尹监不甚着意。凡案临之地,即挂聘贤牌面,执揭而至者,动以千数。尹监示期选验。及至试日,连自己也没了主见,不知怎么样选,方中圣怀。若试以文词,所欲又不在此,或明言注意取龟,又为天下人耻笑。想了一想,点头道:“有计了。”叫衙役放进应试诸人听点,尹监执笔在手,于唱名点阅之际,见少年美而丰标,其鼻且高耸隆厚者,暗加一圈于名上。点毕派定,传出诗题一首,掩人耳目,竟有终日不成一字者。尹监也不论诗之做与不做,通与不通,但看名册之上曾有一圈者,即列疏尾进呈,八府之中也共荐有百十余名。
武后先宫娥试其龟之大小强弱,无一人可入彀中,发回不用。密传敕谕一道,着提塘官马上赍与尹监。上道:天下之中人,岂足以副朕之至望?前已面言之悉矣,岂该监尚未究其旨耶?所进百余名,皆斗屑之器,即辇毂之下,可用之不穷,何必选为?今已发回勿论。须速竭尔心力,访取一二极品,星火礼送进御,以慰悬悬。倘再濡迟,罪有攸归,毋谓朕言之不早也。特谕。
尹监接敕,仿徨无措。这些发回少年,两两三三,传将开去,人人知道武后之差尹监,实为选龟。有那轻薄子弟,故只曲儿嘲戏他道:貂珰势恁豪,奉皇恩赐紫袍,尚方在握夸荣耀。聘贤良要骁,访材能更□,原来单取龟如鑤。语儿曹,龟身养大胜似读书高。右调《黄莺儿》商调过曲渐渐传入尹监耳内,觉得体面不像,即日发牌出行,巡视河南地方。因在陕西受这一场没趣,命巡捕官收了那张求贤告示。来到河南,先涉历了开封、彰德、归德等府,然后来到卫辉府。内各官接见,送入行署,安歇已定。次日出到文庙,行香既毕,排着全副执事回衙,吆吆喝喝,打从大市中经过。两边茶坊酒肆,各色铺面,开得甚是整齐热闹。尹监细细观看,心中赞美好个去处,真是太平景象。
正看中间,只见道傍人丛内,站着一众五六个长大凶顽汉子,将一条铁炼同锁着男妇二人。这男子年青貌美,似非下流。再看那妇人时,泪痕满面,双眉碎蹙,却也正在妙龄,面颜娇媚可爱。尹监正是兔死孤悲,物伤其类,甚觉恻然。分付住轿,叫听事官唤过轿边问道:“你这干人为着何事?锁他两人怎的?”这的是:同为窈窕娘,何堪惨淡妆。
已经寒彻骨,奇葩自发香。
未知众人怎生回话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十回 雌宦寺官衙择偶
红粉青娥映楚云,桃花马上石榴裙。
罗敷独向东方去,谩学他家作使君。
说这尹监见所锁男女满面羞容,兼带凄楚,叫来诘问情由。那五六大汉跪下答道:“禀上老爷,小的们为奸情事的,这一对正是奸夫淫妇。小的们是地方,跟同亲夫当房捉获,如今特送府衙定罪。”尹监道:“不必到府间去,带在本监衙内伺候。”众人答应一声,趴起随了轿行。
须臾到衙,尹监升堂坐定。排衙已过,放了投文,即着拿奸情各犯听审。捕役带至丹墀跪下,尹监道:“叫那亲夫上来!”旁边吏役又接应高喝数声,方见众人之中,匍匍匐匐走出一个白须老子,跪上一步,道:“老汉便是亲夫,近来有些耳聋,老爷说话求响亮些,老汉便于答应。”尹监看他老景龙钟,笑了一笑,问道:“你多少年纪了,叫甚名字?”这老子圆眼两眼,只见尹监口动,侧着耳朵细听,不知讲些什么。张开大口,向着上边无可回答。尹监叫去附近公案跪下,重复问了一声,门役再一接应,方答道:“老汉名唤邬瑰,今年七十六岁了。”尹监道:“那妇人果系你妻子么?怎如此少艾?完姻几载了?”邬瑰道:“委实是老汉继娶妻子秦氏,五年前凭媒说合的。只因老汉未有后嗣,指望娶他生子。年方二十二岁,不意嫌憎老汉太老了些,所以与人通奸。”尹监道:“媒人名唤甚么?家住何处?”邬瑰道:“媒人姓马名便,就住老爷衙后小巷内。”尹监叫过民健,伸出臂来,提笔标于上云:仰役即拘马便赴审,如迟延不前,本犯先责五十板,再鞠真情。去役捆打一百棍,枷号两月,革役不耍民健如飞去了。尹监又问邬瑰道:“你既自知年老,怎又娶这幼妇?那奸夫系何等样人?与你是亲是友?怎样起的奸情?”邬瑰道:“青天爷爷在上,老汉年庚虽在七旬之外,意兴却还甚高,况接续宗枝,又是万分急务。那奸夫乃老汉朋友之子闻人杰,彼此交情契厚,常到老汉家来,不知怎样钩搭,背地里便有了首尾。那闻人杰如今在家冒名读书。”尹监道:“胡说,读书便读书,仔么冒名?叫地方上来。”这五六大汉齐齐跪上,答应道:“小的查仁等,都是地方保正副。”尹监道:“他两下奸情,果是真么?”地方道:“果系真正奸情,小的们俱是亲眼见的,所以拿祝”尹监道:“这又胡讲了!暗地通奸,岂有尔辈尽见之理?有他亲夫,自可捉获,何必要你地方?况这通奸一节,外人非所宜拿。尔辈岂不知王法?”地方未及答应。
值民健拘到原媒马便,尹监问道:“那邬瑰亲事,你可是原媒么?”马便道:“小人虽是原媒,如今奸情一事,小人并不知风,求老爷开恩。”尹监道:“谁问你奸情?你既为媒妁,与人合二姓之欢,岂不闻门户相当,年齿仿佛的话?只图赚人家银钱酒食,也不顾那人终身大事,怎把芳年美丽,说合与衰髦老奴?今日奸情,皆尔酿就!”叫行杖的拿下去打。两边呐喊,将原媒拖翻在地,打了三十黄荆,跪在一边。尹监道:“再叫地方上来!”这些地方见先前话头欠好,甚是着忙,你推我让,不肯上前。民健扯出跪下,尹监道:“你这一伙光棍,专在人家缉听隐事,扛帮扎诈。少不遂愿,便耸诳官府,贻累无辜。翁媳尚不可拿奸,闲人岂许横肆?本监若不重加创惩,怎能警示将来?”命行杖人各打四十。打完,尹监叫秦氏并闻人杰上去,问秦氏道:“你怎不守闺门,与人淫媾?邬瑰既然老迈,何不慎于未嫁之先?既已成婚,岂不知妇人之道从一而终,作化勾当?”秦氏羞涩半晌,垂泪答道:“小妇人年幼无知,被这姓闻的人骗了,望爷爷垂怜!”闻人杰道:“小人因年长未婚,实是不合设心奸骗。秦氏虽系和奸,小人情愿一身认罪。”尹监微微笑道:“好好,终是斯文,不泯清节。怨女旷夫,常相窥瞰,自起情宗,于汝何尤?本监也不执一定罪。”问邬瑰道:“你当日娶秦氏时,共费几许聘礼?”邬瑰道:“老汉足足用去三十余金。”尹监道:“那妇人已有外情,难以再留在室。本监于闻人杰名下追出原聘交还,秦氏给他配合去罢!”邬瑰道:“妻子虽然心爱少年,但老汉实是舍他不得。求老爷作主,赐归完聚。”尹监道:“这妇人既无心于你,强留着他,不无余事。玷你门风,要他怎的?”邬瑰道:“以后纵有他事,老汉只推不知,自免出丑了!”尹监道:“你老年娶幼妇,坑瞎人家子女,罪当不赦!本监以尔命悬旦夕,不即加刑,若再烦言,也有竹片三十!”邬瑰连连磕头道:“不、不敢多讲,凭老爷公断。”
尹监叫过闻人杰分付道:“你奸人妻小,理合究治,念系斯文,姑免罪责。可措处原聘银三十两,给还邬瑰,秦氏断发与尔为妻。此后务须改过自新,不可仍蹈前辙。他日或又事犯,别一问官,不能如本监情面了。”闻人杰叩首谢道:“多蒙爷台再生之恩,小人粉身难报。钧谕自当铭之心骨,何敢有忘!但念小人家徒四壁,聘金得蒙爷台宽限,始终戴恩。”邬瑰道:“妻子既与你去,财礼今日要还。我老年之人,光阴有限,明日还自央媒别娶,耽捱不得。”马便道:“此言有理,逼着立要交付。若果另娶,我有一家极巧妙的在此。”尹监喝道:“本监自有善法,谁许尔辈多言!”叫左右掌嘴。皂役遵命,各打了五十嘴巴。尹监叫住,着小监到库取俸银三十两,给发邬瑰。秦氏与闻人杰领回婚配,不得争执。遂写出审语道:审得邬瑰,一皤然叟也,凭媒马便,继娶秦氏,年仅二旬,而瑰则已望八矣。秦以白头难守,遂与书生闻人杰为桑濮之期。一双两好,瑰亦不得而主之。恶棍查仁等,朋谋扎诈,扑捉鸣官,夫乡邻殴斗,不烦披发撄冠,矧私室绸缪,何劳剪此朝食。枭党刁横,难迟杖警。邬瑰以枯藤缠嫩蕊,安能琴瑟之调?秦氏学嫦娥爱少年,宜叫桃夭之咏。闻人杰过在行奸,犹幸终成和局。马便罪同劫盗,难逃杖赎明条。秦氏断给闻生,原聘追偿邬瑰。但闻人杰以悬磬之家,力难措处,而本监捐养廉之资,权与代偿。拿奸铁练,竟为系足红丝;风流问官,暂作牵绳月老。律以原情,免供逐出。
审语飞笔做完,掌案吏当堂朗读一遍,各犯悦服。秦氏、闻生,感激不胜。一概逐出退堂。天下闻知,俱称尹监为风月主盟,且赞长才清察。
巡历各郡,讼狱繁多,一一剖决,人不敢犯。但是奉差年余,自关中浪子做曲讥讪以后,连求贤一节也不敢动想,何况选龟。武后常常颁诏催促,尹监虽是心慌,计无所出,只得婉辞回奏,仍自岁月因循。
视事又过数月,旌节已抵建康,忽报天后诏到。尹监迎接天使进衙,焚香开读,那诏书上道:该监领旨,已经再更裘葛,忆昔以盗虚声者塞责而来,迄今一无选举。朕屡诏颁示,亦竟置罔闻,岂朕威令行于上苑花神,而反见挠于肘腋贱臣耶?本宜扭解回朝,从重配拟。姑念事关重大,再宽时日,务期作速访举,却副朕求贤若渴之衷。或复稽延,加等坐罪。尔其慎之,毋忽!
尹监知天后怒己,慌急无措,奈乏心腹,可与计议。隆礼赠送天使还朝,就草伏罪表章,并求宽限,相烦转奏。一面时刻焦劳,筹画奇计,只是害羞,不敢向人启齿。暗自埋怨道:“当日不合差见,奉诏出都。此事实少良法,谅来万无觅处。且略延捱,保索归朝待罪,一任天后处分便了。”
不谈尹监忧愁,再表建康城中,侨寓着一个才子,乃云间人氏,姓于名楚,字粲生,系高宗朝秘书少监于南之子。生而颖异,繁慧绝纶。年方总角,书史过目成诵,无论寒暑阴晴,手中未尝释卷。到得十岁,胸中好生渊博,经类子传,靡不通晓。本郡积学长者,俱目为鸿才巨儒。年未弱冠,乡邑诸臣屡疏荐举。粲生立志贤贞,不屑身侍女主,概辞不就。恐住在家中未免有人缠扰,遂收拾行囊,至建康游学。这粲生生平有一僻性,诗酒外极爱娈童,至于龌龊下贱,又所不屑。因云间少有得意者,此行亦欲乘便访龋建康与云间相隔不遥,郡中文人墨士,暨阀阅冠裳,久企于粲生才名。一闻流寓本城,尽与交游,联盟结社,皆成知己。粲生寓在秦淮河楼之上,留心遍访美洁龙阳,总无有可入选者。
值尹监案临,众友相邀,到三山街酒楼观他节铖。少顷到来,八人轿上,坐着一员如花似玉的宦寺。粲生不觉心动,竟起朵颐之思。回到寓中,常常想慕。建康各乡绅,俱往参贺尹监,又设席演戏相延。宴饮谈吐之次,各各荐扬于楚年少多才,尹监颇欲识荆。众乡绅即与粲生说知备细,劝往一见。于粲生又道:“阉宦之流,古昔圣贤所鄙!”推托不允。众乡绅再四耸恿,称说尹监素善词华,颇工吟咏,且人品秀丽,言谈甚饶风致。粲生遂打动情肠,想起日前途中已曾见过,众人原非虚雀。一则于情不好固执,二则有意相亲,遂欣然投刺参谒。
尹监因世推重,不敢轻亵,请至后堂相见。粲生止行常礼,尹监亦以宾位处之。相见之次,粲生深讶尹监宛然处子,岂系阉奴,比前愈觉天然艳烨,吾得窃彼后庭,庶不虚此跋涉。这尹监又喜粲生面庞俊雅,举止优闲,存心细观其鼻,却更丰而且直。彼此关情,两下留意,才一会面,便自牵连。尹监道:“夙企英名,寐寤渴想,今业枉玉,实切欣幸。”粲生道:“鲰生百无一能,辱先达吹嘘,致荷隆厚,不禁愧悚。第恐有防公务,更深罪责耳。”
茶罢两巡,略谈数语,粲生不便久延,起身告辞。尹监谆谆款留,立命厨中设席。粲生不忍便去,也坐下了。须臾酒备,尹监逊坐,止是一宾一主,别无他客,二人举杯对酌。粲生道:“久慕尚公长才理剧,听讼若神,不意今日缘众绅士廖录齿牙,如获识荆。亲挹芝颜,更非凡品。诚恨相见之晚!”尹监道:“本监离都以来,亦素仰高才为当代伟器。今蒙就见,殊惬鄙怀。尊大人在堂么?贤阃系谁家闺秀?”粲生道:“家严因年力衰迈,游处林泉。晚生虽辱知爱议婚,但私心不愿草京,故尚在未聘。”尹监笑道:“足下高志固自不凡,但未识欲得怎样女郎,方缔姻娅?或可有意之人,本监当执斧柯。第恐三生石上已订一笑之期,非足下所能择耳。”粲生亦笑道:“晚辈虽然陋拙,至于室人,若非才而有貌者,誓不婚娶。若不得其偶,虽终身鳏处,亦所甘心。”粲生又问尹监道:“迩来朝政何如?尚公离都未久,必知其详。”尹监长叹道:“朝事至此,敝坏极矣!北狐肆毒,蛇蝎附和,正人敛迹,奸佞遍据要津。志士寒心,英雄切齿。本监虽属刑余,日夕为之痛心疾首。足下不慕金紫,达人高蹈,自不可及。”粲生道:“闻言及此,眦为之裂!今日且尽樽中佳酿,莫强与他家事。”尹监道:“此后再谈朝政,罚以斗酒!”两人相视而笑,又谈些本朝排律名家,且讲论词家切要。
粲生欲取尹监欢心,特把胸中学问透彻开陈。尹监大悦,视为知己,语笑不拘。粲生亦觉情怀舒畅,巨觥连饮,遂至酩酊,离席告止。尹监苦苦相劝,粲生醉眼乜斜,力辞不饮。尹监亦带微醺,笑对粲生道:“我有一对,要随口对来,如好免饮,否则听罚。”粲生道:“这却使得!”尹监出对道:木兰代父从军,凛然节操。
粲生对道:
纪信假主诳楚,信矣忠贞。
果是不费思索,海口而来。尹监连声道:“好,好!果是捷才!还有一对,亦须如前对法,不则仍将罚以金谷酒数。”又出对道:莺藏柳底,只凭声响混雌雄。
粲生对道:
龙伏泥中,宁看变幻与云雨。
尹监称赞不置,命人撤席罢饮。粲生欲归旅次,尹监道:“既辱惠顾,正欲朝夕以聆玄晦,况丈夫四海为家,何地不可栖止,归去则甚?”粲生道:“主人情固重,第觉汗颜耳!”自此就留在衙中作寓。尹监着夫役打扫西围,与粲生安歇,拨四宫监伺候。园中器物,美丽无比。粲生所带小僮二名,一唤负琴,一唤掌茗,发回旧寓看守。
单身住在衙中,忽已数日,无日不会酒谈文,吟诗作赋。两情欢洽,四目迷留。尹监每与粲生接谈,进内即意乱神昏,魂颠梦倒。因粲生才貌风流,色色可人,甚有求配之意,只是不便明白说出。这粲生酒后狂兴发时,也常以邪言挑逗,尹监怎好率然允许。在粲生还一味认作龙阳,以特命之尊,不敢造次胡弄。遂至时日蹉跎,未成欢好。
时当夏月,炎暑困人。尹监毕了衙事,脱去冠服,带着四个贴身女侍,特到西园纳凉。粲生卧室原在三间水阁之上,四面荷香馥郁,柳色阴浓,只感爽气,不觉炎蒸。尹监就在室中坐下,止着女侍供役,不时进上瓜果。粲生将平素会课请教,内中也有诗词歌赋,也有传记碑铭。尹监捧诵,大加称赏。谈吐之际每及诙谐。粲生不禁技痒,暗自作想:“我每今日情意甚孚,怎得机会,遂此后庭之愿,快心极矣!”尹监又私羡粲生,果是才同子建,貌似潘安,托以终身,可称良配。偶然荷池之中一对鸳鸯交颈而卧,尹监向桌间水晶盆内取起一枚沉李,两眼觑定,轻轻打去,却好正着。那鸳鸯分飞而起,藏于芰荷深处。粲生道:“你这不做美的公公,怎惊散他好事!”尹监道:“可怪此鸟不择地而交,在人眼目之下,恐君睹之,必生落寞之感,故驱之去耳。”粲生道:“衾枕独对,形影自怜,每欲一操求凤,苦无文君解心,谁有怜者?”尹监道:“若嫌寥寂,明日访一美妓相陪何如?”粲生道:“青楼薄幸,文人鄙之,敬辞佳贶。若肯垂怜,咫尺之间,可寻乐地,何必待妓女而后消寂寞耶?”尹监暗自惊讶道:“此人已知吾为女身耶?怎言言挑逗?想衙中人必有泄漏矣。万或以无礼相犯怎处?罢罢,萍梗之逢,遂成莫逆,是非天作之合,何以亲昵至此?即以芳躯付之此生,女貌郎才,亦非失所。”粲生言毕,觑定尹监,尹监以微笑应之。
俄顷日暮,皓月初升,微风袭体。尹监命掌灯备宴,就在粲生房中夜酌。饮过数盅之后,尹监道:“筵中只有我每两人,若闷闷递相对饮,岂不令姮娥笑为俗子乎?”即令女侍取过色盆,与粲生买快。尹监连输六巨觥,又道:“掷色不遂主人敬客之意,猜枚罢。”粲生即便依命对猜,又是尹监两次败北。当夜尹监兴致甚豪,吃个大醉,撑持不定,倒身便睡于粲生床中,霎时鼾齁有声。粲生却早早存心,勉饮数杯,又遇色子、拳头争气,一路得胜,毫无酒意。见尹监睡熟,磨拳擦掌,要干此事。碍着女侍四人,齐齐站立不去,粲生心急无措,设词支分道:“你家爷酒后醒觉,必需茶吃,可去烹些龙团、雀舌之类,到来预备。”那女侍里面名唤鸾仙者,心性巧滑,见两人言语相调,已知主人有意于生。今闻粲生之言,明系多我们几人在此,丢个眼色与三人,俱出外厢打盹。粲生急把门闭上,到床中去看尹监时,睡思正浓,身却侧卧。粲生情极不能再待,轻轻用手把尹监翻将转来,覆身睡着。见足下尚穿双靴,欲代为脱去,恐致惊醒,故不敢动。揭起练裙,内中系着一条红纱裤子,粲生暗道:“内官妆束,何等严密,如此炎天,兀自身衣重叠。”遂挽手向前,解开带结,扯下纱裤,露出雪白两股,如脂似玉。粲生淫心甚织,不能止遏,肉具已早翘然而起。正是古词有云:解带色已战,触手心愈忙。
那识罗裙内,销魂别有香。
毕竟不知尹监肯允从否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十一回 贪龙阳喜盟佳偶讨酡恩吴县劫犯海天漠漠彩鸾飘,争奈文箫有意邀。
自分不殊花夜合,含香和露乐深宵。
却说粲生见尹监醉后沉睡,发放侍女出房,偷解衣裙,显出雪股。兴不可遏,急爬上床,润以津吐,把具狠顶数下,不能进门。粲生想道:“今上不爱男风耶?此监果尔童身耶?”又想道:“高宗时,他尚年幼,所以未经御用。当今又是女主,自然完璧,我何幸享此。”又用力猛顶几下,一滑,始入龟头。
尹监痛极惊醒,叫道:“是谁无礼?”粲生道:“莫要高声,不才酒后兴浓,有犯尊体,万乞俯就。”尹监将欲转身,被粲生压定,动侧不得,道:“何苦人至此耶!将以尔为才流,必能检束身心,故不避狎昵。今作偷儿行径,何无廉耻?”粲生道:“情急矣,勿多责,俟事毕,请罪罢。”遂又把具抵进寸许。尹监道:“痛极难忍,君竟不我怜耶?且须暂缓。”粲生兴发,又闻尹监言词和婉,料不至变脸,又用力数顶,竟尔尽根。尹监不觉失声道:“内如刀割,诚何以堪!再不略缓,吾其死矣!”粲生少为停止。尹监咬牙熬定,暗想道:“天后其欺我耶?备极痛苦,情趣何在?吾即终身不嫁可也,吾既以其后供情事,则前将焉用之?仅给小遣已耶?”尹监因在呆想,伏身不动。粲生徐徐抽提,尹监道:“可已矣,何不作进出计?”粲生道:“不如此,何以尽兴!”尹监道:“不堪实甚,尚有何兴?”粲生又加唾沫于根,不甚滞涩,抽至百合,尹监觉痛亦少定,乃忍而不动。粲生因香肌雪色白,娇啼动人心,约三百合后,方事毕而起,代为抹试洁净。
尹监站起,系好小衣,蹙额道:“痛未少减,步履不能,奈何!”粲生以脸揾贴尹监香腮,笑道:“不才冒犯威严,罪诚重矣。蒙不深责,恩宠无涯,铭心镂骨,断不敢忘。今日之情,愿共珍之。”尹监点头不答,呼女侍取茶。茶罢,粲生道:“今夜下榻于此可否?”尹监道:“尔尚无厌心耶?”粲生道:“一创责躯,心殊悚惶,来日甚长,今宵何敢再犯?将图抵足,以谈心耳!”尹监不知粲生将他认为男身,满拟已露乔妆,便应道:“一发遂你心愿罢。”
叫女侍叮咛道:“今夜我就宿在此,不得声扬于外,把内外门户俱依往日,照料紧密,违则重责。”女侍领命,旋取浴水进房。尹监逊粲生先浴,命女侍为之代去下衣。这四女侍虽假扮宫官,俱有几分姿色,况年纪总不出二十岁外。粲生见周旋左右,未免有得陇望蜀之思,其具仍前直竖,坐在浴盆内,就像盆中立着个肉棒一般。众女侍掩口而退。尹监看了暗道:“据天后之言,此具虽不能名列上乘,亦可录入选常若非我已失身,拟订终身之托,送至都中,必惬天后仰望。”
粲生浴罢,女侍倾去残水,换上兰汤,请尹监净裕尹监尚有羞色,要粲生出去。这粲生那里肯走?把女侍推出房外,闭上门窗,径去与尹监脱靴。用力狠扯,再也不能脱下。尹监道:“待我自脱罢。”粲生住手,看尹监先将腹上所缠绸片放散,然后脱去皂靴。又解下一二十层缠裹,内中脱出一只三寸金莲。粲生失惊道:“尔乃女身耶?又一奇闻矣!”忙依尹监脱法,代他去此一靴,亦是金莲一瓣。粲生喜极,将尹监小衣带结,尽皆扯开,替他层层脱净,观彼小腹之下。尹监害羞,以手掩之。粲生亦以手透入相探,小穴通矣。粲生问道:“尔为女子,何故乔妆?且旬日之间,绝不向我吐露半语,真忍人也。”尹监道:“前日初会,两对之中,已道其详,尔自不解。况予已为尔所猎矣,尚以此说怨谁?”粲生道:“吾以尔果阉臣,适所为者,男子事耳。女则交媾于前,妙难言罄,且俟浴过,再叩尔身始末。”尹监害羞,反寻衣穿,那肯就裕粲生抱到盆中,替他浴完。